舰桥的寒冷如同跗骨之蛆，即使蜷缩着身体，也能感觉到热量正一丝丝被脚下的金属吸走。
备用电池的嘶嘶声越来越微弱，惨绿的应急灯光也随之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将我们抛入绝对的黑暗。
星舟靠在我旁边的控制台底座上，盖着我的衣服，呼吸均匀悠长。
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过来，像黑暗中唯一的小火炉。这微弱的暖意让我既贪恋又有些手足无措。
刚才那罐“星尘朗姆”带来的虚假暖意早己消散，此刻只剩下真实的寒冷和疲惫。
左腿的麻木感在寒冷中更加明显，像半截不属于自己的木头，左肩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意识在寒冷和困倦的夹击下开始模糊。
不行…不能都睡着。
万一…万一还有没发现的危险，或者那该死的环境维持彻底失效…
我强撑着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旁边安静沉睡的星舟脸上，惨绿的光线柔和了她过于精致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安静的阴影，卸下了所有防备和力量，此刻的她，脆弱得让人心头发紧，也…让人忍不住想守护。
“你睡吧。”我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舰桥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我守着。”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这种话，以前在地球上，连对暗恋的女神都没敢说过，总觉得太肉麻太矫情。
现在对着这位能徒手捏爆飞船的“遗骸”说出来，感觉更是怪怪的，有点…不自量力？
星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紫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蒙着一层薄雾，带着初醒的慵懒和一丝茫然。她微微歪头，看向我，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反而有点困惑。
“守…守着？”她重复着这个词，似乎在理解它的含义，声音带着睡意的沙糯，“像…哨兵？保护安全？”
“呃…差不多吧。”我被她过于学术和天真的解读弄得有点窘迫，耳根又开始发烫，“就是…看着点，防止意外。你伤得重，需要休息。”
她安静地看着我，紫色的眼眸在惨绿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看穿我那点笨拙的心思。
就在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想移开视线时，她忽然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做了一个让我大脑瞬间宕机的动作。
她慢慢地、带着点试探性地，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银色的发丝有几缕滑落到我的脖颈，带着微凉的触感和一种奇异的、类似茉莉花的淡香。
她的身体很轻，靠过来的力道也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信任。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从肩膀麻到指尖，连呼吸都忘了。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血液似乎全涌到了脸上，烧得厉害。
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暖和一点…”她在我耳边轻声解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而且…你说…守着…这样…能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我在？
感觉到安全？
？？？？？？？？？
轰！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肩膀上那一点温热柔软的触感，和她发丝间那若有似无的香气。
空气里弥漫的灰尘味、金属锈蚀味、还有残留的酒气，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
“好…好…”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回答，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人，身体一动不敢动，连手指头都绷紧了，生怕稍微一动，就会惊扰了肩膀上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可思议的“馈赠”。
时间仿佛凝固了。
舰桥的寒冷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些，只有她清浅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颈，还有我如雷的心跳声在死寂中轰鸣。
惨绿的灯光下，两个依偎的身影被投在布满裂纹的观察窗上，扭曲，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感觉肩膀有点麻了，但依旧不敢动。
“韩睿…”她忽然轻声唤我的名字，声音比刚才清醒了一些。
“嗯？”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应了一声。
“烙印…感觉…有点不一样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不确定。
烙印？我心头一紧。“怎么了？不舒服吗？”我立刻想转头去看，又怕动作太大。
“不是…是…”她微微抬起左臂，那只带着“无梦者”手铐的手轻轻抚过左臂内侧的衣服覆盖处。“它…好像…在…指引什么…比以前…清晰…”
指引？我精神一振，暂时压下了心头的悸动。“清晰？能感觉到方向吗？”
“嗯…”她闭着眼睛，似乎在集中精神感知。“很模糊…像…星图…的碎片…在…更新？”她努力寻找着词汇描述，“指向…深潜前哨…但…路线…好像…变了？多了一些…光点？”
路线变了？多了光点？
我的心沉了下去，难道深潜前哨的坐标不是固定的？
或者，有什么新的危险点被烙印感知到了？
“能画出来吗？”我试探着问。
星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些模糊的感知。
然后，她轻轻“嗯”了一声，从我肩膀上抬起头，那一瞬间，肩膀上温热的触感消失，我心头竟莫名地空了一下。
她挪开一点，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控制台金属表面，极其缓慢地、不确定地画了起来，惨绿的灯光下，纤细的指尖划过尘埃，留下断续的线条和点。
那确实不像一幅完整的星图，线条扭曲，点与点之间似乎没有明确的逻辑联系，但其中几个相对清晰的光点位置，被她反复勾勒。
“这里…感觉…很亮…”她指着一个稍微大点的点，“还有这里…有点…冷…”她又指着一个位置。
我皱着眉头，努力辨认着这抽象派“画作”。
这有什么用？没有坐标，没有参照系，完全看不懂。
目光无意中扫过旁边一个损毁较轻的副控制台。
屏幕虽然布满裂纹，但下方的物理按键似乎还能按动，我心中一动，挣扎着站起来，左腿的麻木感让我踉跄了一下，我一瘸一拐的挪到那个副控台前。
“试试这个。”我指着屏幕下方一个旋钮和一个布满灰尘的轨迹球，“老型号的星图记录仪，可能还能手动输入坐标…如果我们能猜对几个点的话。”
星舟也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那些陈旧的设备。
我试着按下几个按键，屏幕挣扎着亮起一片雪花，然后闪烁了几下，居然真的显示出一个极其粗糙、布满噪点的深空背景网格。
虽然大部分区域都是空白和错误标识，但基本的坐标输入功能似乎还残存。
“成了！”我精神一振。
接下来，就是艰难的“破译”过程。
我根据星舟画的抽象光点位置，结合【远星号】最后记录的、虽然残缺但还有参考价值的旧星图坐标，以及我脑子里关于这片星域的大致常识（主要是脑海里有关于“星尘快运”的货运航线），开始尝试在残存的星图记录仪上标注点位。
“这个亮的点，会不会是…‘卡戎’重力井？那片星域引力异常，导航信号强。”我指着一个坐标。
星舟闭眼感知了一下烙印，摇摇头：“不是…感觉…没那么扭曲。”
“那这个呢？‘流浪者’星云？那地方辐射云多，光感乱。”
“有点像…但…更安静？”她不确定地说。
我们就这样，一个凭着模糊的感知描述，一个凭着零碎的知识和猜测，在布满雪花的屏幕上艰难地标注、擦除、再标注。惨绿的应急灯光将我们靠在一起研究星图的影子投在舱壁上。
冰冷的舰桥里，只剩下按键的哒哒声、轨迹球的摩擦声，以及我们压低声音的讨论。
“这里这个点…感觉很危险…有东西…在沉睡…”星舟指着一个坐标，眉头紧锁。
“沉睡的东西？”我心头一凛，立刻在那坐标旁边标注了一个醒目的红色骷髅标志，“绕开！绝对绕开！”
“还有这里…光点…很温暖…像能量源？”她又指着一个位置。
“能量源？废弃的补给站？或者…矿星？”我标注上一个蓝色的问号。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寒冷和疲惫似乎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肩膀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又迅速分开。
她的银发偶尔会蹭到我的手臂，留下微凉的触感，每一次眼神的交汇，在那惨绿的光线下，都似乎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我们终于在那片残缺的星图上，勉强勾勒出一条歪歪扭扭、布满问号和骷髅标记、但总算指向深潜前哨大致方向的“航线”时，备用电池终于发出了濒死的哀鸣。
嗡…滋啦…
屏幕彻底熄灭，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角落里最后两盏应急灯，如同风中残烛般，坚持散发着最后一点惨绿的光晕。
黑暗瞬间吞噬了大部分视野，我和星舟靠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刚才专注研究星图带来的短暂“正常”感瞬间消散，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异样。
“呃…大概…就是这样了。”我干巴巴地说，打破了沉默，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虽然…不太靠谱，但总比没有强。”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很近。我能感觉到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想离那点惨绿的光源更近些。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
黑暗放大了感官，她身上那种类似茉莉花的淡香似乎更清晰了，还有她清浅的呼吸声。
“那个…刚才…谢谢你。”她忽然小声说。
“谢我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肩膀…暖和。”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赧。
轰！我感觉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猛地烧了起来，黑暗似乎给了她勇气，也让我更加无所适从。
“没…没什么…”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感觉舌头都打结了，“应…应该的。” 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傻。
黑暗中，我似乎听到她极轻地笑了一下。很短促，像羽毛扫过心尖。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次，沉默里似乎不再只有寒冷和死寂，多了点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韩睿…”她再次轻声唤我，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不易察觉的脆弱，“到了深潜前哨…找到了‘种子’…然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猛地砸进了我刚刚泛起一丝涟漪的心湖。
还债？拿凯勒许诺的新身份和信用点，找个偏远星球，开个小修理铺，过安稳日子？
这就是我“重生”后最大的梦想。
可这个梦想里…有过她吗？
我张了张嘴，那个预想中的回答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眼前的黑暗里，仿佛浮现出她引导能量时决绝的侧脸，她尝到酒时皱起的鼻子，她靠在我肩上时温顺的发丝…还有她此刻黑暗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期待的呼吸。
“我…”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我还没想好…也许…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一个模糊的、连自己都无法确定的答案。
黑暗中，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听不出失望，也听不出别的情绪。
“睡吧。”她轻声说，声音恢复了平静，“后半夜…我守着。”
“不行！你伤还没好！”我立刻反对。
“烙印…稳定了。我能感觉到。”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而且…刚才…我睡过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需要休息。伤口…会好得慢。”
她的理由很充分，语气也很坚决。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微微坐首了身体，像是在宣告自己守夜人的身份。
看着她模糊却坚定的轮廓，感受着她话语里那份笨拙的关心，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心底某个角落，被一种酸酸软软的情绪填满。
“好…”我终于妥协，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那…辛苦你了。”
我慢慢滑坐下去，靠着冰冷的控制台底座，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寒冷依旧，但似乎没那么难熬了，黑暗中，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就坐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像一道安静的、却无比安心的屏障。
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有她在旁边守着…似乎…真的可以安心睡一会儿了。
舰桥彻底陷入沉寂。
只有最后两盏应急灯，如同忠诚的守夜人，散发着微弱而执着的惨绿光芒，映照着蜷缩沉睡的男人，和旁边安静坐着、目光投向无尽深空的银发女子。
冰冷的星辰在观察窗外无声闪烁，而在这片被遗忘的残骸里，两颗孤独的星辰，在短暂的停泊中，笨拙地学习着相互照亮，相互取暖。
第二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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