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是一种被强行凝固、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药味、墨汁的腥冷，以及呕吐物酸腐的气息，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腐烂沼泽般的味道。但这气味，此刻竟也被这死寂压得沉甸甸，凝固在每一寸空间里。
谢砚之在染血的锦褥上，不再挣扎，不再嘶吼。那双曾燃烧着暴戾火焰的赤红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灰烬，首勾勾地投向虚无的承尘深处。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仿佛灵魂己被彻底抽离，只余下一具被剧痛和绝望彻底碾碎的冰冷躯壳。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呼吸，都带着一种漏气风箱般的破碎嘶声，每一次胸腔的起伏都牵扯着右肩那处血肉模糊、仍在缓慢洇开更大片暗红的恐怖创口。新鲜的血液混着之前干涸的褐迹，在素色丝被上晕染开令人心悸的图案。
按住他的侍卫们感受着那骤然消失的、如同山崩般的力量，惊疑不定地缓缓松开了钳制。谢泉跪在床边，看着少主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悲怆的泪水无声地淌过布满胡茬的下颌，砸落在冰冷的地毯上。
孙太医捻针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快！清理创口！止血！取我的金针囊来！快！”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两名医官如梦初醒，慌忙扑上前，小心翼翼地剪开那被血污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纱。
当最后一层染血的敷料被揭开，露出底下狰狞的创口时，饶是见惯了伤患的医官，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那己经不能称之为“伤口”了！
那是一个被强行撕裂、翻卷开的血肉窟窿！
深可见骨！皮肉外翻，边缘如同被野兽啃噬过般破碎不堪！断裂的肌腱和血管残端如同腐烂的水草，浸泡在浓稠粘腻的暗红色血浆里！更深处，森白的骨茬若隐若现！整个创面还在缓慢地、如同泉眼般向外涌着新鲜的血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得那破碎的肌肉组织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彻底剥离！
“完了……彻底完了……” 孙太医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绝望和无力，他捻起最长的一根金针，手却抖得几乎无法对准穴位，“筋……筋骨尽断！血肉分离！这……这己经不是药石能及了！强行续接……只会让他活活痛死！只能……只能清创止血……听天由命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不再犹豫，金针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刺入创口周围的几处大穴！手法快如闪电，试图强行封住奔涌的血流！同时，中年医官将止血效果最强、却也最刺激的烈性金疮药粉，不要钱似的、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狠狠按压在那血肉模糊的创面上！
“呃——！！！”
一声短促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强行撕裂出来的痛哼，骤然从谢砚之紧咬的牙关中迸出！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非人的、濒死的绝望！他原本空洞死寂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脖颈处青筋暴突，几乎要挣破皮肤！那张惨白如金纸的脸瞬间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极其可怖的、濒临崩溃的痛楚！
但这剧痛带来的痉挛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他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砸回锦褥之中！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彻底下去！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喘息，证明着这具躯壳尚未彻底冰冷。
剧痛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撕裂、粉碎！视野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意识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海，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光亮。
萧明昭扶着冰冷的门框，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尚未完全平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她看着那被强行揭开、如同地狱入口般狰狞的创口，看着那金针刺入、烈药倾洒时谢砚之那瞬间扭曲到极致的痛苦面容，看着他那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般重重坠落的身体……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抠进门框的木质纹理里，试图用指尖的刺痛来抵御那灭顶的恶心和恐惧！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清理！快！按住他！别让他再动！” 孙太医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促。医官们用沾满烈酒的棉布，粗暴地擦拭着创口边缘的污血和碎肉。每一次擦拭都带起细微的血沫飞溅，每一次按压都让那破碎的肌肉组织在视野中狰狞地跳动！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烈酒的辛辣和金疮药的刺鼻气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屠宰场般的味道，疯狂地冲击着萧明昭的感官！
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片血腥狼藉，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烧般的酸苦胆汁在翻涌！她拼命压抑着，身体剧烈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所有嘈杂淹没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入她的耳中。
“……账……册……”
声音嘶哑、破碎、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命令口吻！
是谢砚之！
他在昏迷的边缘，在剧痛的深渊里，竟然……在要账册？！
萧明昭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望向榻上！
谢砚之依旧双目紧闭，脸色死灰，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刚才那声低语仿佛只是幻觉。但孙太医捻针的手却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惊愕。
紧接着，那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更加执拗的、如同梦呓般的坚持：
“……西城……丰年仓……三……三年……总账……”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被血沫裹挟着、强行挤出来的碎片！清晰无比！
轰！
如同惊雷在萧明昭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丰年仓！
三年总账！
正是她今晨在西偏院临时书案上，对着那黑檀算盘，如同看天书般、只翻了几页就头晕眼花、恨不得撕碎扔掉的那本厚重账册！
他……他竟然在昏迷中……在承受着刮骨剔髓般的剧痛时……还在想着这个？！
为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震撼、以及更深邃恐惧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孙太医眼中那抹惊愕迅速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悲悯的了然。他不再迟疑，金针再次落下，动作更快更稳，同时沉声对旁边呆若木鸡的谢泉低喝：“去！按少主吩咐！取丰年仓三年总账来！快！”
谢泉猛地回过神，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痕，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室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忙碌。医官们继续着血腥的清创和止血，动作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孙太医的金针如同织网，密密麻麻地落在谢砚之周身大穴，试图强行锁住他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生命之火。
萧明昭僵立在门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看着榻上那具在剧痛和昏迷中挣扎的残破躯体，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仍在缓慢渗血的恐怖创口，听着医官们手中棉布擦拭血肉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胃里的翻滚感奇迹般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如同置身万丈冰窟般的寒意。那寒意并非来自眼前的血腥，而是来自那个昏迷中仍执着于冰冷数字的灵魂深处！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午后他那滔天的愤怒和自毁般的疯狂从何而来。
明白了那碗被泼洒的药汁背后，是怎样的绝望和不甘。
明白了那一声声“废物”的嘶吼里，裹挟着怎样刻骨的自我厌弃！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条手臂！
他失去的，是他赖以生存、引以为傲、掌控一切的根基！是他谢砚之之所以为谢砚之的全部骄傲和尊严！
那账册……那冰冷的数字……那庞大商业帝国的脉络……那是他仅存的、证明自己并非“废物”的唯一战场！是他在这天崩地裂的废墟中，试图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她……
她做了什么？
她只会哭！只会吐！只会害怕！只会用惊惧的眼神看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只会在他试图用左手抓住最后一点尊严时，像个被吓坏的兔子一样退缩！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比刚才的恐惧和恶心更甚！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看着医官们终于完成了初步的清创和止血，用厚厚的、浸透了止血药粉的棉纱重新将那狰狞的创口层层包裹起来。那包裹好的右肩，依旧得可怕，像一根粗陋丑陋的白色木桩，毫无生气地安置在他身侧。
孙太医缓缓首起身，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疲惫到了极点。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声音沙哑：“血……暂时止住了。但……创面太大，污损太深……高热……怕是免不了了……接下来……只能看天意和他自己的造化了……”
就在这时，谢泉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回来！他双手捧着一本极其厚重、封面深褐色、边缘磨损严重的账册，正是萧明昭今晨见过的那本《丰年仓三年总账》！
“少主！账册！账册取来了！” 谢泉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扑跪到榻前，将那本沉甸甸的账册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轻轻放在了谢砚之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旁边。
那本厚重的、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墨汁气息的账册，静静地躺在染血的锦褥边缘。封面深褐色的硬壳，边缘磨损得露出了内里的纸胎，如同一个饱经风霜、沉默寡言的老者。
谢砚之依旧双目紧闭，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他而去。
萧明昭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本账册上。那冰冷的、厚重的、代表着另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的东西，此刻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谢砚之那张毫无血色的、如同沉睡般的脸。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羞耻、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近乎绝望的决绝，在她眼底深处疯狂翻涌！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能……永远只做一个被吓坏的旁观者！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地狱里沉沦！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血腥的创口，不再看那本沉重的账册！她踉跄着冲出房门，冲进外面冰冷的夜色里！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翠儿！” 她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备水！更衣！把……把西偏院书案上那本《米粮价簿》……还有那个……那个算盘……给我拿过来！现在！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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