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镀金笼子
省厅办公楼的中央空调总在下午三点准时出点小毛病,不是冷风里掺着铁锈味,就是风口发出老风箱似的喘息。
就像此刻,王成站在副处长办公室门口,听见身后大办公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那掌声跟空调的杂音混在一起,像串劣质鞭炮在铁皮桶里炸开。
“小王,恭喜啊!”处长拍着他的肩,掌心的汗透过衬衫渗进来,黏糊糊的像块刚从冰箱里拖出来的冻肉,“咱们厅最年轻的副科长,这下要更上一层楼了。”
王成挤出个笑,眼角的余光瞥见斜对面工位的小陈正假装整理文件,耳朵却像雷达似的支棱着。
小陈比他早进厅三年,至今还是个主任科员,每次见他都要把“年轻人步子别太急”挂在嘴边,那语气像在劝人别踩刚铺的水泥地,实则巴不得对方一脚踩出个坑。
“还没定呢,处长。”王成低头看自己的皮鞋,鞋尖沾着片不知从哪蹭来的梧桐叶,“说不定是组织上考验我。”
“考验?这叫破格提拔!”
副处长端着搪瓷杯从里面出来,杯沿的茶渍圈像年轮,“上午党组会都议了,就等下文。你小子,祖坟冒青烟了。”
掌声又响起来,这次更整齐,像谁拿着指挥棒在敲铁皮。
王成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养的画眉,每次有人走近鸟笼,那畜生就扑腾着翅膀叫,叫得越欢,笼子上的锁就锁得越紧。
他后颈一阵发僵,仿佛真听见“咔哒”一声,不是幻觉,倒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
回到自己的工位,办公桌上的绿萝蔫了半截,叶子上积着层薄灰。
这盆绿萝是他刚当副科长时,沈婉送的,说“办公室得有点活气”。沈婉是他谈了三年的女友,在银行上班,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连约会吃火锅都要提前算好满减券的使用时机。
“小王,处长让你去他办公室。”门口传来综合科老张的声音,这人总爱把“处长”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嚼什么稀罕物。
王成起身时,膝盖撞在桌腿上,发出闷响。
小陈猛地抬起头,眼镜滑到鼻尖,露出一双藏在镜片后的小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算盘珠。
“怎么这么急?”小陈笑着问,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个“哈”字,又删掉了。
处长办公室的百叶窗拉得只剩条缝,阳光从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根晾衣绳。
处长坐在光带另一头,手里捏着个牛皮纸文件袋,袋口的火漆印上印着“绝密”两个字,红得刺眼。
“坐。”处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椅子腿有点歪,王成一坐上去就开始晃,像坐在浪尖上。
“组织上……”处长清了清嗓子,从抽屉里摸出盒烟,抽出一根又塞回去,“有个重要任务,想交给你。”
王成的心跳突然快起来,耳朵里嗡嗡响,像是中央空调又开始犯病。
他想起早上在食堂听人说,市郊要建个新区,急需从省厅抽调年轻干部去“镀金”,回来就是正处起步。难道是这个?
“是这样,”处长把文件袋推过来,推到光带中间,“这份文件,你先看看。看完了,给我个准话。”
文件袋很薄,捏在手里轻飘飘的,像空的。王成的手指碰到火漆印,烫似的缩了一下。
他抬头看处长,处长正望着百叶窗的缝隙,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沟壑纵横,像张揉皱了又展开的报纸。
“这是……破格提拔的文件?”王成的声音有点发紧。
处长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王成解开袋口的绳子,手指抖得厉害,绳子在掌心勒出红印。
他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只有一张纸,A4纸,雪白雪白的,比办公室打印机里最好的纸还要白。
纸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字,没有章,没有任何标记,就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空白纸。
王成愣住了,抬头看处长。处长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最后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僵硬,像庙里的泥菩萨。
“这……”王成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看懂了?”处长突然问,声音压得很低,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王成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其实什么都没看懂,但看着处长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必须看懂点什么。
那眼睛里有太多东西,疲惫、焦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这份文件,”处长拿起那张空白纸,对着光看,纸页在他手里轻轻发抖,“只有你能看懂。或者说,只有你,需要看懂。”
王成的后颈又开始发僵,这次不是幻觉,是真的冷。
他想起刚才大办公室里的掌声,那些声音此刻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他好像明白那“咔哒”声是什么了,不是笼门落锁,是有人拿着钥匙,正在把锁芯一点点拧紧。
“什么时候给您答复?”王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动静。
“今晚。”处长把空白纸塞回文件袋,重新系好绳子,“记住,只能你自己看,看完了,烧了。”
走出处长办公室时,走廊里的声控灯突然灭了。王成跺了跺脚,灯没亮,反而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是处长办公室的门反锁了。
他摸黑往前走,皮鞋踩在地板上,回声在走廊里荡来荡去,像有人跟在后面。
回到工位,小陈己经不在了,桌上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停留在一个PPT模板页面,背景是群蹦蹦跳跳的喜羊羊。
王成坐下时,发现自己的绿萝又蔫了一片,叶子尖发黑,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手机震了一下,是沈婉发来的微信:“晚上老地方吃饭,有事跟你说。”
王成盯着屏幕,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半天没敲出一个字。
他想起那个印着“绝密”的文件袋,想起那张空白的A4纸,想起处长那双像泥菩萨一样的眼睛。
窗外的天开始暗下来,中央空调的喘息声越来越响,像谁在暗处叹气。
王成拿起桌上的打火机,那是沈婉给他买的,说“男人总得有个像样的打火机”。
他捏着打火机,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外壳,突然很想把那个文件袋点燃,看那张空白纸烧起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一片雪花,在火里跳舞。
但他没敢。
他只是把文件袋塞进公文包,拉链拉到一半,留了条缝,像给那个“绝密”留了个透气的口。
大办公室里的人陆续走了,脚步声、说笑声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中央空调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空荡的房间里,像在倒计时。
王成站起身,公文包沉甸甸的,像装了块铅。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工位,绿萝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他不知道那份空白文件意味着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从处长把文件袋推过来的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就像那只画眉,突然发现笼子的栏杆不是木头的,是镀金的,好看,却更硬,更冷,连阳光都穿不透。
走出省厅大楼时,晚风卷着梧桐叶扑过来,打在脸上。
王成紧了紧公文包,感觉里面的空白纸像活了过来,在黑暗里,正慢慢显出字来。
感谢认可!接下来继续按荒诞讽刺的基调推进第二章,聚焦女友沈婉的“旺夫测试”,用细节放大现实与迷信的碰撞,让“官灾星”的预言成为撕裂关系的导火索——
第2章 女友的旺夫测试
王成揣着那个“绝密”文件袋走出省厅时,晚风裹着股油炸臭豆腐的味扑过来。
他站在公交站台,看着“103路”公交车的尾气在路灯下散开,像团没捏紧的棉花。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沈婉的电话,铃声是她自己录的:“再不起床扣你绩效哦!”
“在哪呢?”沈婉的声音带着股刚喝完奶茶的甜腻,“我约了人,七点,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巷尾那家“半仙阁”,门脸挂着褪色的八卦镜,玻璃上贴着“周易预测、改名转运”,字是用金粉写的,掉了大半,像块生了锈的金牌。
王成以前总笑沈婉迷信,说“社会主义接班人不信这个”,沈婉每次都瞪他:“你懂什么?这叫风险管理。”
他赶到时,沈婉正坐在里间的藤椅上,对面的算命大师戴着副圆框墨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
大师面前摆着个铜罗盘,指针转得飞快,像只慌不择路的甲虫。
沈婉穿了条米白色连衣裙,裙摆沾着片草叶,是下午去公园摘的,说“沾点生气”。
“来了?”沈婉朝他招手,语气轻快得像在召唤宠物,“快坐,大师刚说我命格带财,就等个旺夫的。”
王成把公文包往墙角一放,文件袋硌得腰眼发疼。
他瞥了眼大师,这人的手指又黄又瘦,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正捏着三枚铜钱摇卦,铜钱碰撞的声音脆得像咬碎的玻璃。
“小王是吧?”大师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报个生辰八字。”
王成报了日期,大师掐着手指算,墨镜滑到鼻尖也没扶,露出两只浑浊的眼球,盯着A的脸看,像在看张过期的报纸。
沈婉在旁边紧张地攥着包带,包上的金属链硌得她掌心生红印;那包是王成上个月发的季度奖买的,她说“见客户得有气场”。
“嗯……”大师拖长了调子,从抽屉里摸出张黄纸,用毛笔蘸着朱砂画符,笔尖在纸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条挣扎的蜈蚣,
“小伙子命格是‘官星透干’,本该是青云路……”
沈婉的眼睛亮起来,脚尖在地上轻轻点,像在打拍子。
王成的后背却莫名发紧,想起下午那张空白纸,纸的白在脑子里晃,晃得他眼晕。
“可惜啊,”大师突然把笔一搁,黄纸飘到地上,“命盘里裹着颗‘官灾星’,明着是破格提拔,实则是……”
他停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几根胡子,“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官灾星?”沈婉的声音突然变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大师你再说清楚点!什么叫万劫不复?”
大师没说话,只是把墨镜往上推了推,露出的眼球转向王成,那眼神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又沉又冷。
“姑娘,”他慢悠悠地说,“这婚事,得缓。不然,不是他克你,就是你被他拖下水。”
沈婉的脸瞬间白了,比王成口袋里的空白纸还白。
她猛地站起来,藤椅被带得往后滑,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
“不可能!”她的声音在发抖,“他马上要升副处了,党组会都议了!”
“议了,不代表成了。”
大师拿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在杯底晃出个漩涡,“有些位子,看着是梯子,其实是悬崖。”
王成想说点什么,比如“这都是封建迷信”,但喉咙像被堵住了。
他看着沈婉的手,那只戴着钻戒的手,正死死攥着包带,指节泛白。
那枚钻戒是他攒了半年工资买的,上周在西餐厅求婚时,沈婉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说“以后我就是官太太了”。
回去的路上,沈婉一句话都没说。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又缩短,像在玩皮影戏。
走到小区楼下,沈婉突然停下,从包里摸出个丝绒盒子,塞进A手里。
“这个,你拿回去。”
盒子打开,钻戒在路灯下闪着冷光,像块碎玻璃。
“你什么意思?”王成的声音有点哑。
“大师的话,不能不信。”
沈婉的眼圈红了,却梗着脖子,“我妈说了,女人嫁错人,一辈子都完了。你现在是‘官灾星’,我跟你结婚,我爸妈怎么办?我工作怎么办?”
“就因为一个算命的?”王成觉得荒唐,又有点心寒,“我们三年的感情,比不过三枚铜钱?”
“不是比不过.…..
第3章 小人的PPT
省厅的复印机总在上午十点准时卡纸,今天也不例外。
王成站在机器前,看着那张被绞成麻花的报销单,突然想起昨晚沈婉在咸鱼上发的钻戒。
连碎纸都比那枚戒指有骨气,至少没为了几吊钱把自己挂出去示众。
“小王还没弄好?”小陈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带着股刚泡好的枸杞味。
王成回头,看见小陈端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杯,杯沿沾着圈褐色的茶渍,像只生锈的奖章。
小陈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衫,领口的标签没拆,硬挺挺地戳着,像根竖起的尾巴。
“卡了。”王成踢了复印机一脚,机器发出一声闷哼,吐出半张纸,上面“差旅费”三个字被撕得只剩个“差”。
“我来试试。”小陈放下茶杯,袖子一卷,露出手腕上那块拼多多买的电子表,表盘上的“喜羊羊”正对着王成笑。
他捣鼓了两下,复印机突然“咔哒”一声,吐出张完整的纸。
“你看,”小陈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机器跟人一样,得顺着毛摸。”
王成没接话,拿起报销单往回走。
经过小陈的工位时,瞥见他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个PPT文档,文件名赫然写着“关于王成同志的若干问题汇报”。
王成的脚步停了下来,小陈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猛地合上笔记本:“看什么?处长让我整理下上周的会议纪要。”
“哦。”王成应了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任务栏里还没关掉的“喜羊羊与灰太狼”模板。
粉紫色的背景上,喜羊羊举着块写着“加油”的牌子,旁边的灰太狼被平底锅砸得眼冒金星。
回到工位,王成摸出手机,沈婉的咸鱼账号还在推送消息。
有人问“官灾星是不是真的会克配偶”,沈婉回复:“不好说,但宁可信其有,毕竟仕途这东西,一步错步步错。”
下面跟着个龇牙笑的表情,像极了小陈刚才的嘴脸。
中午去食堂打饭,老张端着餐盘凑过来,筷子在红烧排骨里翻来翻去:“听说了吗?纪检组要查咱们处的报销。”
王成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老张又说:“有人把材料都准备好了,说是……盯了小半年呢。”
王成的目光越过老张的肩膀,看见小陈正端着餐盘往纪检组长那桌走。
小陈今天打了份清蒸鲈鱼,鱼眼瞪得溜圆,像两颗玻璃弹珠。
他走到组长身边,弯腰说了句什么,组长被逗得笑起来,嘴角的饭粒跟着抖了抖。
下午三点,处里突然通知开全体会议。
王成走进会议室时,看见纪检组长坐在主位,手里捏着个U盘,U盘壳上贴满了喜羊羊贴纸。
小陈坐在组长旁边,腰杆挺得笔首,像根刚插在土里的竹竿。
“今天召集大家,”组长清了清嗓子,把U盘插进电脑,“主要是想通报一下近期的纪律检查情况。有些同志啊,思想上松懈了,作风上就容易出问题。”
屏幕突然亮了,粉紫色的喜羊羊背景铺满整个投影幕布,吓得后排的实习生“呀”了一声。
组长指着屏幕,一本正经地说:“这份材料,是小陈同志整理的。虽然形式上……活泼了点,但内容很扎实。”
PPT第一页标题是“关于王副科长的十大可疑报销”,标题字用了艺术体,每个字旁边都画着个小云朵,云朵里藏着只偷看的灰太狼。
王成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听见身边有人憋笑,又赶紧捂住嘴。
“第一条,”组长点击鼠标,屏幕跳转到下一页,“去年三月,王成同志报销了‘办公用品’三百元,发票抬头却是‘为民超市’。大家都知道,咱们采购办公用品有定点单位,这‘为民超市’……卖的是卫生纸吧?”
王成想解释那是替科室买的卷纸,却被小陈抢了先:“组长,我不是说不能买卷纸,就是觉得……三百块的卷纸,够全处用半年了,会不会有点……超标?”
他特意把“超标”两个字咬得很重,像在嚼块没煮熟的肉。
屏幕上的错别字开始扎堆出现:“第二条,王成同志报销‘差旅肥’八百元,备注写的‘赴邻市开会不会’—开会怎么会‘不会’?是不是借着开会干了别的?”
下面配了张灰太狼奸笑的插图,旁边用艺术字写着“有问题!”。
“是差旅费,”王成忍不住开口,“还有,是‘开会会务’,不是‘不会’。”
“哦?是吗?”组长推了推眼镜,“可能是笔误。但小陈同志能发现这些细节,说明工作很认真。”
他停了一下,翻到下一页,“第三条更严重,报销‘餐费’一千二,陪同人员写的‘王处’,但那天王处明明在住院;这是不是虚报?”
PPT上的王处照片被换成了慢羊羊,胡子翘得老高,旁边的喜羊羊举着个放大镜,配文“真相只有一个!”。
会议室里的笑声再也憋不住了,有人笑得首拍桌子,小陈却一脸严肃,仿佛在宣读什么重要文件。
“还有这条,”组长指着其中一页,“王成同志报销‘打印费’五十元,发票上的日期是周六;周六办公室没人,打印什么?是不是打了不该打的东西?”
下面的插图是灰太狼在偷偷摸摸复印,旁边写着“形迹可疑!”
王成的手在桌子底下攥成了拳,指甲嵌进肉里。
这些报销单都是经过财务科审核的,有的是替科室垫的钱,有的是笔误被财务标出来让他补说明的,现在被小陈断章取义,配上喜羊羊的插图,倒真像是罪证。
最荒唐的是最后一条:“王成同志本月报销‘饮用水’二十元,买的是进口矿泉水;咱们有饮水机,为什么要买进口的?
是不是铺张浪费?
是不是有享乐主义倾向?”下面的喜羊羊举着个牌子,写着“节约光荣!”。
PPT翻完时,组长合上笔记本:“大家都看到了,小陈同志这份材料,虽然……有点孩子气,但问题抓得准,态度很端正。这种‘质朴有力’的风格,值得大家学习。”
他看向王成,眼神突然冷下来,“小王,会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散会时,王成走在最后,听见小陈跟老张说:“我熬夜做的,光找喜羊羊模板就找了俩小时;就想让大家看得明白点。”
老张拍着他的肩:“还是你有办法,既指出了问题,又不伤人面子。”
王成站在原地,看着投影幕布上还没关掉的喜羊羊,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想起小时候看《喜羊羊与灰太狼》,总觉得灰太狼很可怜,现在才明白,最可怕的不是灰太狼,是披着喜羊羊外衣的狼。
走到纪检组长办公室门口,王成听见里面传来小陈的声音:“组长,我这也是为了单位好。王成太年轻,爬得太快,容易出问题……我这都是防患于未然。”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组长说,“这个王成确实有点浮躁。你放心,组织上会调查的。”
王成推开门时,小陈正拿着个文件夹出来,看见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王科长,”小陈故意把“科”字拖得很长,“组长找你呢,好好认错,喜羊羊会原谅你的。”
王成没理他,走进办公室。组长正对着那份PPT叹气,见他进来,把打印出来的稿子推过来;每张纸上都印着喜羊羊,像本儿童漫画。
“小王,”组长的语气缓和了些,“这些问题,你怎么解释?”
王成看着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和可笑的插图,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他想起沈婉的钻戒,想起那个空白的“绝密”文件,想起小陈电脑上的喜羊羊;
原来他的仕途,就像这PPT一样,被人用荒诞的方式,一点点撕成了碎片。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王成站起身,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组长正拿着红笔在“十大可疑报销”旁边画圈,小陈刚才送进来的文件夹上,印着个大大的喜羊羊,正对着他笑。
回到工位,王成发现电脑屏幕亮着,不知是谁点开了他的文件夹。
桌面上多了个新文件,文件名是“礼物”,点开一看,是小陈做的那张PPT,最后一页用艺术字写着:“下一个,就是你!”
背景是灰太狼把喜羊羊扔进锅里,锅里的水正冒着泡。
王成盯着屏幕,突然想起早上小陈说的那句话…….“机器跟人一样,得顺着毛摸”。
他现在才算明白,原来有些人摸的不是毛,是刀子。
而他,就是那只被扔进锅里的喜羊羊,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了。
窗外的天阴了下来,看样子要下雨。
王成摸出手机,沈婉的咸鱼账号更新了动态,说钻戒己经卖掉了,配了张打包的照片,盒子外面缠满了红色的胶带,像个刚封好的棺材。
第4章 茶水间里的组织部
省厅的茶水间总弥漫着三种味道:
速溶咖啡的焦糊味、隔夜茶叶的馊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铁锈味。
像是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时,空气里凝结的那种紧张。
王成捏着那杯漏了一半的咖啡,站在微波炉旁边,看着衬衫上晕开的深褐色污渍,突然觉得那形状像极了小陈的脸;眯着眼睛,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昨天的PPT风波还没过去。
早上打卡时,收发室的老王递给他一摞报纸,手指在《人民日报》头版的“反腐倡廉”西个字上敲了敲,那眼神像在看块即将被扔进熔炉的废铁。
王成刚坐下,小陈就抱着个文件夹从纪检组办公室出来,经过他工位时“不小心”掉了支笔,笔滚到王成脚边,笔帽上的喜羊羊正对着他翻白眼。
“小王,处长叫你。”
综合科老张又来传话,这次手里没端茶杯,却捏着块没吃完的葱油饼,饼渣掉在王成的皮鞋上,“在茶水间等你,说是有好事。”
王成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好事?自从收到那个空白的“绝密”文件袋,他的生活就像台卡壳的录音机,翻来覆去都是噪音。
他攥了攥公文包的带子,里面还躺着那张被火漆封着的纸,硬邦邦的,像块没炸透的炸药。
茶水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是处长在用微波炉热牛奶。
王成推开门时,正撞见处长把一袋速溶咖啡倒进纸杯,白色的粉末飘起来,落在他锃亮的发胶上,像撒了把盐。
“来了?”处长转过身,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昨天的会议纪要纸渣,“正好,刚泡的蓝山……别误会,是单位发的福利,速溶的。”
王成没接话。茶水间的瓷砖墙贴着“节约用水”的标语,标语下面堆着半箱空矿泉水瓶,瓶身上的“领导专用”标签被撕得只剩个角。
墙角的饮水机亮着红灯,显然没水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塞满了一次性纸杯,杯口的口红印和茶渍混在一起,像幅抽象画。
“坐。”处长指了指旁边的塑料凳,凳面黏糊糊的,不知是谁泼的奶茶。
王成刚坐下,就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小陈端着个马克杯站在门口,假装接水,耳朵却像雷达似的对准了他们。
“说正事。”处长把那杯速溶咖啡递过来,纸杯壁薄得透光,隐约能看见褐色的液体在里面晃,“党组会的决议下来了,你呢,被列为副处候选人。”
王成的手指刚碰到杯壁,就觉得一阵烫。
副处候选人?
昨天还被小陈的喜羊羊PPT批得狗血淋头,今天就成候选人了?
他想起沈婉卖钻戒时说的“官灾星”,后背突然窜起一股凉气。
“这……是不是太快了?”
王成的声音有点发紧,纸杯在手里晃了晃,褐色的液体顺着杯壁往下渗,像条细小的蛇。
“不快不快。”
处长拍着他的肩,力道大得像在捶打年糕,“你是咱们厅最年轻的副科长,学历高,能力强…….当然,群众基础也重要。”
他特意加重了“群众基础”西个字,眼睛瞟了瞟门口的小陈。
小陈不知何时己经接完了水,却还站在原地,用马克杯的杯沿蹭下巴,那动作像极了电视剧里偷听墙角的太监。
王成突然明白过来,这场“谈话”根本不是秘密,处长就是要让小陈听见。
“所以……”王成捏着纸杯的手指泛白,“这是正式任命?”
“算是吧。”处长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捏在手心晃了晃,“本来该在全处大会上宣布,但你也知道,最近有些风言风语……先给你个准信,算是提前恭喜。”
他摊开手心,是枚徽章……不是副处的肩章,而是去年“优秀公务员”的纪念章,上面的镀金早就磨掉了,露出里面的铁皮,像块生锈的饼干。
处长把徽章往王成的衬衫口袋上别,别针却歪了,扎在王成的皮肉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哎呀,不好意思。”处长拔下别针,又往另一个口袋戳,“这就算是提前给你颁奖了……..副处候选人,咱们厅的希望啊。”
就在这时,王成感觉手心一凉。低头看时,那只劣质纸杯的底部正渗出一滴滴咖啡,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淌,在手腕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
他想把杯子递回去,可处长正唾沫横飞地说着“年轻人要抓住机遇”,根本没看见。
“你看你,”处长终于发现了,却笑着打哈哈,“手太抖了,是不是激动坏了?
当年我第一次被提拔,比你还紧张,把领导的茶杯都碰倒了。”
他伸手去扶王成的手,却没扶住,纸杯突然“噗”地一声,裂开道缝,褐色的液体哗地涌出来。
王成只来得及往后缩了缩,大半杯咖啡己经泼在他的白衬衫上。
速溶咖啡的渣子混着水往下流,在胸前洇开一大片,像幅被打湿的地图。
处长“哎呀哎呀”地叫着,从口袋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手帕…….
上面还沾着昨天的酱油渍,往王成的衬衫上擦,越擦越花。
“没事没事,”王成按住他的手,声音比哭还难听,“我自己处理就行。”
他低头去看那片污渍时,突然愣住了。
咖啡水在白衬衫上晕染开来,边缘渐渐清晰,竟形成了一张模糊的人脸;眉眼歪歪扭扭,嘴巴咧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那形状越看越眼熟,像极了档案室里挂着的老厅长照片,又有点像昨晚在梦里看见的灰太狼。
“你看这……”王成指着胸口,话没说完就被处长打断。
“行了行了,一件衬衫而己,回头我让后勤给你报了。”
处长把空纸杯扔进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记住了,副处候选人,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下午把你的个人材料整理一下,交到处长办公室。”
他拍了拍王成的后背,转身就走,经过门口时,小陈突然“不小心”把马克杯掉在地上,杯子摔得粉碎,褐色的茶水溅了处长一裤腿。
“对不起对不起!”小陈慌忙去捡碎片,眼睛却偷偷瞟着王成胸前的咖啡渍,嘴角勾起一抹藏不住的笑。
王成站在原地,看着衬衫上那张诡异的人脸。
咖啡水还在往下淌,流进裤腰里,凉得像条蛇。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的“水显影”,说有些人的命能从水里看出来,要是显出人脸,就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着。
茶水间的门还开着,外面传来小陈的声音:
“处长,您别生气,我这就去拿拖把……对了,刚才听见您说王成是副处候选人?真是年轻有为啊,就是这衬衫……有点不吉利。”
王成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终于明白这场“茶水间颁奖”是怎么回事了;不是什么好事,是场更精致的羞辱。
用最廉价的速溶咖啡,最劣质的纸杯,在最狼狈的场合,给你一个看似光鲜的头衔,再让你胸前印上一张说不清道不明的人脸,像是在给你盖个戳:
看,这就是你们捧的“希望”。
他走出茶水间时,迎面撞上小陈。
小陈手里拿着拖把,“不小心”把拖把头往王成的裤腿上蹭了蹭:“哎呀,对不住。
王科长,哦不,王副处候选人,恭喜啊。就是这衬衫……啧啧,像幅抽象画。”
王成没理他,径首往洗手间走。镜子里的自己像个小丑,白衬衫湿透了,胸前的人脸污渍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他拧开水龙头,冷水往脸上泼,却怎么也浇不灭心里的火气。
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模糊的脸,突然觉得胸口的咖啡渍活了过来,正对着他咧开嘴笑。
那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混着中央空调的噪音,混着小陈的假笑,混着处长的官腔,最后变成一句话,在他脑子里炸开:
这不是提拔,是把你挂在钩子上,让所有人都来看戏。
下午交材料时,王成特意换了件新衬衫。
可走到处长办公室门口,他总觉得胸前还沾着那片咖啡渍,那张三不像的人脸正透过布料盯着他,像个永远摘不掉的烙印。
第5章 匿名快递
省厅的传达室总堆着半人高的报纸,老王坐在报纸堆里,像只守着巢穴的老鸟。
王成去拿快递时,他正用红笔在《参考消息》上圈八卦,圈里的“某国官员贪腐”几个字被画得像个囚笼。
“小王,你的。”
老王从脚边拖出个扁扁的纸箱,快递单上的寄件人写着“内详”,地址是片模糊的墨迹,像只被踩烂的蚊子。
“谁寄的?”王成掂了掂,箱子轻得像空的,胶带封得歪歪扭扭,边缘还粘着根金色的丝线。
“不知道,”老王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糖纸掉进报纸堆,“早上送快递的扔这儿就走,说是‘急件’。看这包装,不像单位发的福利,福利箱都印着‘为人民服务’。”
王成抱着纸箱往办公楼走时,遇见小陈从外面回来。
小陈手里拎着个印着“高科技数码”的塑料袋,看见王成怀里的箱子,眼睛亮了一下,像突然来电的灯泡:
“买什么好东西了?这么神秘。”
“不知道,匿名的。”王成侧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小陈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摔碎马克杯的瓷渣。
“匿名快递可得小心,”小陈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上次老张收到个匿名包裹,里面是只死老鼠,说是举报他收礼的‘证据’。”
他特意把“证据”两个字咬得发黏,像在嚼块没化的口香糖。
回到工位,王成把纸箱放在桌上。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箱子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胶带在光线下泛着油光,像条蜷着的蛇。
周围的同事都在假装忙碌,敲键盘的声音却格外响,王成甚至能听见小陈在身后偷偷按手机快门,大概是在拍他的箱子。
他摸出美工刀,划开胶带时,指尖突然有点发颤。
最近的事太蹊跷:空白的“绝密”文件、沈婉的分手、小陈的PPT、茶水间的咖啡渍人脸……
这箱子像根引线,不知道会炸出什么东西。
纸箱里垫着层银色锡纸,摸起来冰凉。
王成掀开锡纸,看见个透明塑料袋,袋里装着只气球…….
不是普通的氢气球,是那种印着金字的庆祝气球,气球瘪着,上面的字却看得清楚:“前途无量”。
西个字是烫金的,边缘有点发黑,像是被火燎过。
王成捏了捏气球,里面鼓鼓囊囊的,不像只装着空气。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参加升学宴,亲戚给的气球里塞着糖果,捏起来也是这种闷闷的质感。
“拆啊,怎么不拆?”小陈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带着股刚泡好的菊花茶味,“是不是不敢?怕里面是举报信?”
王成没理他,拿起气球往空中一抛。
气球没飞起来,反而往地上坠;显然没充氢气,或者氢气漏得差不多了。
它在桌角撞了一下,发出“噗”的轻响,像声嘲笑。
“哟,‘前途无量’还飞不起来呢。”
小陈的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小王,你说这气球是不是跟你一样,看着光鲜,其实肚子里全是气?”
王成抓起气球,突然觉得不对劲。
气球的重量不对,底部像是坠着什么东西。
他捏着气球嘴,慢慢放出里面的气,嘶嘶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惊得对面的实习生差点把笔掉在地上。
气放完时,气球瘪成张皱巴巴的塑料纸。
王成把它摊开,发现底部粘着个指甲盖大的黑东西,用透明胶带缠着,线头上还拴着块小铅坠;
是个微型窃听器,黑色的外壳,上面有个芝麻大的小孔,正对着王成的电脑屏幕。
办公室的敲键盘声戛然而止。
王成能感觉到所有目光都扎在他背上,像无数根细针。
小陈的笑声突然停了,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大概是坐首了身子。
“这是什么?”王成的声音有点发紧,捏着窃听器的手指在抖。
“还能是什么?”小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幸灾乐祸的兴奋,“有人监视你呗。小王,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还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成没接话,盯着那个窃听器。
外壳很新,不像地摊货,但也算不上高级,更像是网上买的“反侦察神器”,他在小陈的浏览记录里见过,上周小陈还在搜“微型窃听器 包邮”。
他突然想起什么,拿起窃听器,小心地抠开外壳。
里面的电池露了出来,是节七号电池,电池正极贴着块小小的蓝色胶带,胶带上还有道浅浅的划痕。
王成的目光猛地投向小陈的工位。
小陈的无线鼠标正放在桌角,鼠标底部的电池盖没盖紧,露出半截电池;也是七号的,正极同样贴着蓝色胶带,胶带中间有道一模一样的划痕。
上周三,小陈的鼠标突然没电了,在办公室嚷嚷了半天,说“这破电池质量太差,才用三天就没电”,还拿着电池给周围人看:
“你们看这胶带,我特意贴的,怕正负极弄混;结果还是没用!”
当时王成就在旁边,记得那道划痕是小陈自己用指甲抠的。
“怎么了?”小陈察觉到他的目光,慌忙把鼠标往抽屉里塞,动作太急,鼠标线缠在了文件夹上,露出的电池正极在阳光下闪了一下,蓝色胶带格外扎眼。
王成把窃听器攥在手心,电池硌得掌心生疼。
气球上的“前途无量”西个字此刻像在滴血;谁会用这种方式送他“前途”?
用窃听器监视他的“前途”?
他突然想起小陈早上拎的那个“高科技数码”塑料袋。
袋子上印的logo,和这窃听器外壳上的小字一模一样。
“这气球挺别致啊。”
处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捏着个保温杯,杯盖没盖紧,枸杞水顺着杯壁往下流,“‘前途无量’,谁送的?挺懂规矩。”
王成把窃听器藏进掌心,笑着举起瘪掉的气球:“不知道,可能是哪个朋友开玩笑。”
“玩笑也不能乱开。”处长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像台金属探测器,“最近厅里不太平,小心点好。特别是你,副处候选人,盯着你的人多。”
他的目光落在小陈的工位,“小陈,你上午不是说要整理安全保密材料吗?怎么还在这儿闲聊?”
小陈的脸瞬间白了,忙不迭地打开电脑:“马上弄,马上弄。”
处长走后,办公室的空气像凝固了。
王成把窃听器扔进抽屉,锁上时,听见小陈的键盘声突然变快,像在打什么紧急报告。
阳光移到桌面上,照在那个瘪气球上,“前途无量”西个字被晒得有点褪色,像句被揉皱的谎言。
午休时,王成去了趟洗手间。
隔间里,他掏出窃听器,对着它低声说:“小陈,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外面传来冲水的声音,是小陈的脚步声。
小陈在洗手池前哼着歌,哼的是《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哼到“灰太狼,我一定会回来的”时,声音突然拔高,像在宣战。
王成走出隔间时,小陈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看见他,突然笑了:“小王,你的气球呢?扔了?真可惜,‘前途无量’多好的兆头。”
“是啊,”王成盯着他的眼睛,“可惜里面装的不是氢气,是鬼把戏。”
小陈的笑容僵在脸上,手一抖,刚挤出来的洗手液掉在地上,泡沫溅了他一裤腿。“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王成转身就走,经过镜子时,看见自己的脸和小陈的脸在镜子里重叠在一起,像张被撕开又粘起来的纸。
气球瘪在垃圾桶里,“前途无量”西个字朝上,像只求救的手。
回到办公室,王成发现抽屉被人动过。
锁没坏,但里面的窃听器不见了。
他看向小陈的工位,小陈正低头啃着面包,嘴角沾着面包屑,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桌面上的匿名纸箱还在,王成突然觉得那箱子像口棺材,装着他的“前途”,也装着小陈的“野心”。
他拿起箱子,扔进垃圾桶时,听见里面传来“咔哒”一声。
大概是窃听器的电池掉了出来,和那些咖啡渍、碎纸屑混在一起,成了办公室日常垃圾的一部分。
下午,小陈把一份《安全保密自查报告》放在了处长桌上。
报告里特意提到“近期发现有人使用不明气球传递物品,疑似存在安全隐患”,还建议“对重点人员(特别是拟提拔干部)进行通讯设备检查”。
报告的最后,附了张照片,是王成上午拿着气球的背影,照片角度刁钻,显然是偷拍的。
王成看着那份报告,突然觉得很累。
这仕途真像个镀金笼子,笼子里的人互相啄咬,还用“前途无量”当诱饵,用窃听器当武器。
他的“前途”被人用气球吊着,下面拴着个窃听器,而放气球的人,就站在他身后,笑着说“祝你高升”。
下班时,老王在传达室叫住他:“小王,刚才有个电话找你,说是‘地下组织部’的,问你收到‘前途’了没。”
王成的脚步停住了。
地下组织部?
这名字像道闪电,劈得他头皮发麻。
“我没接,”老王挠了挠头,“听着就像诈骗电话。不过那人说,‘气球里的东西只是开胃菜’。”
王成没说话,走出省厅大楼时,晚风卷着落叶扑过来,像在拍他的背。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是空的;
窃听器没了,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在响,在他的骨头缝里,在他的影子里,像那只气球漏出的气,嘶嘶作响,说:
“你的前途,早就被人盯上了。”
第6章 错漏百出的举报信
省厅的打印机在下午三点准时卡纸时,王成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屏幕上是他刚写了一半的个人总结,“恪尽职守”西个字被光标闪得像西颗蛀牙。
桌角的匿名快递箱还没扔,瘪掉的“前途无量”气球露在外面,金色的字被阳光晒得褪了色,像块被啃过的巧克力。
“小王,纪检组叫你。”老张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他手里捏着张粉红色的便签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
是纪检组长的手笔,这人总爱用女儿剩下的卡通便签,今天的纸上印着只流泪的凯蒂猫。
王成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按下保存键时,听见小陈的椅子发出“吱呀”一声。
回头看,小陈正对着电脑屏幕笑,屏幕反光里映出个文档标题:“关于进一步核实王成同志问题的补充说明”。
纪检组办公室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空气里飘着股樟脑丸味。
组长坐在阴影里,面前摆着个铁皮盒,盒上的“保密”二字掉了一半,露出底下的“饼干”字样,大概是从食堂拿的空盒子。
“坐。”组长推过来一张纸,纸边卷得像朵菊花,“自己看吧。”
王成拿起纸,墨迹还没干透,洇得有些字看不清。
标题是“举报信”,三个字写得张牙舞爪,像用拖把蘸着墨写的。
正文第一行就让他愣住了:“举报省厅副科长王成,利用职务之便,贪污空气三百立方米,折合人民币约五千元。”
王成的手指抖了抖,纸角划到下巴,像被蚊子叮了口。
贪污空气?
他想起小时候跟邻居家孩子争皮球,对方急了骂他“抢空气不要脸”,没想到三十岁了,这罪名竟成了举报信的开场白。
“继续看。”组长的声音从阴影里钻出来,带着股刚喝了白酒的热辣。
第二页写着:“王成同志长期收受阳光贿赂,每逢晴天便打开办公室窗户,累计收受紫外线照射时长超过二百小时,严重违反廉洁自律规定。”
下面还画了个示意图,用红笔圈出王成的工位,箭头从太阳首射过来,旁边写着“赃物路径”。
王成突然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这举报信比小陈的喜羊羊PPT还荒唐,错别字堆得像座小山:“贪污”写成“贪汚”,“贿赂”写成“贿烙”,连他的名字都多加了个草字头,成了“芺”。
最可笑的是结尾的“证据”:附照片三张,分别是王成打哈欠(“涉嫌私吞办公室氧气”)、晒太阳(“收受阳光现场”)、喝水(“可能用公款买的矿泉水”)。
“觉得好笑?”
组长突然从阴影里站起来,肚子上的赘肉把衬衫纽扣崩得发颤,“我告诉你,这信虽然……粗糙,但性质极其恶劣!”
王成的笑卡在喉咙里。
“性质恶劣?”他指着“贪污空气”那行字,“组长,这连小学生都知道……”
“小学生知道什么?”
组长拍了下桌子,铁皮盒里的东西哗啦作响,像是串钥匙,“空气是国家资源!阳光是公共财产!你利用职权多占多用,就是腐败!再说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有人举报,我们就得查!”
他从铁皮盒里摸出份文件,拍在桌上:“这是我的批示。”
王成凑过去看,红笔写的“同意核查,此风绝不可长”下面,画了个巨大的感叹号,把纸都戳破了。
“谁举报的?”王成的声音有点发紧。
这字迹虽然潦草,但撇捺的弧度像极了小陈;特别是那个总写歪的“之”字,像条断了腿的蛇。
“匿名。”组长把举报信塞进铁皮盒,“但字迹鉴定显示,和你有点像。”
王成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我?”
他想起小陈昨天下午借过他的钢笔,说是“急用”,还回来时笔尖沾着点红墨水,和举报信上的墨水颜色一模一样。
“也不是说就是你,”组长慢悠悠地削铅笔,铅笔屑落在凯蒂猫便签上,“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你最近风头正劲,副处候选人,有人眼红很正常。但要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他没说完,却用铅笔尖在举报信的落款处点了点。
王成顺着他的笔尖看去,浑身的血突然凉了。
信末的署名赫然写着“举报人:王成”。
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像三枚图钉,把他钉在了荒谬的十字架上。
“看清楚了?”
组长的声音带着股幸灾乐祸的黏糊,“自己举报自己,要么是精神有问题,要么是……欲盖弥彰。”
王成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
他想起小陈早上复印东西时,偷偷摸摸往他桌上放了张废纸,上面有他的签名,是上次签报销单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小陈当时还笑着说“小王的字越来越有官相了”,现在想来,那笑容里藏着把剪刀。
“我没有。”
王成的声音比蚊子还轻。
在“贪污空气”“受贿阳光”和“自我举报”面前,任何辩解都像个笑话。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
组长把铁皮盒锁上,钥匙串叮当作响,“先停你的职,写份情况说明。
不要求多,把你怎么‘贪污空气’的,一五一十写清楚就行。”
他的嘴角咧出个诡异的笑,“哦对了,别用0.5的笔,看不清,用毛笔,写工整点。”
走出纪检组办公室,王成觉得走廊的灯都在转。
迎面撞见小陈,抱着摞文件,“不小心”撞在他身上,文件散落一地。
“哎呀!”小陈慌忙去捡,却把最上面的纸往王成脚边推;是份《笔迹鉴定入门》,书角折着页,正好是“如何模仿他人笔迹”。
“对不起对不起!”小陈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双闪烁的小眼睛,“是不是纪检组找你?听说有人举报你?啧啧,现在的人真坏,连‘贪污空气’都编得出来。不过,署名怎么会是你自己?是不是……手滑?”
王成没理他,踩着文件往前走。
皮鞋碾过“模仿笔迹”那页,纸浆从鞋底渗出来,像摊没擦干净的血。
回到办公室,同事们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
有人假装倒水,经过他工位时,故意把杯子里的水洒在他的总结上,“恪尽职守”被泡成了“各尽基手”。
王成拉开抽屉,那只微型窃听器还在。
他捏着窃听器,突然想笑,小陈费尽心机弄出这出戏,又是窃听又是举报,连署名都要栽赃,到底图什么?
就为了个副科?
手机震了一下,是条陌生短信:“举报信写得不错,下次努力。”
发件人显示“未知号码”,但王成认得这语气,小陈上次在茶水间嘲笑老张时,就是这么说的。
夕阳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在举报信的复印件上投下道金光。
王成盯着“举报人:王成”那三个字,突然发现笔画里藏着猫腻:“王成”的一捺里藏着个小小的“小陈”,像条钻进鸡蛋里的蛆。
“小王,处长让你把这份说明交给他。”
老张又来传话,这次手里的便签纸印着只举着奖杯的狗,“处长说,‘性质极其恶劣’这六个字,得重视。”
王成拿起毛笔,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像纪检组长办公室的阴影。
他突然不想辩解了。在这个连贪污空气都能被定性为“性质恶劣”的地方,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他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下:“本人王成,承认贪污空气三百立方米,受贿阳光二百小时。”
写到落款时,他停了一下,添了句:“举报人说得对,此风绝不可长。”
窗外的“前途无量”气球被风吹得晃了晃,金色的字在暮色里闪了闪,像句恶毒的诅咒。
王成看着纸上自己的名字,突然觉得那不是自己的笔迹,倒像是小陈趴在他耳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上去的。
夜深时,办公室只剩他一个人。
王成把举报信的原件塞进碎纸机,看着纸片变成雪片飘出来,突然想起组长说的“用毛笔写”。
也许他说得对,在这荒诞的地方,只有最古老的笔,才能写出最荒唐的罪。
碎纸机的轰鸣声里,王成仿佛听见小陈在隔壁加班的笑声,那笑声混着碎纸声,像在为他的“罪行”奏乐。
而那封署着他名字的举报信,不过是这场闹剧的序曲;接下来,该轮到他自己,亲手写下更荒唐的台词了。
第7章 女友沈婉的分手仪式
王成接到沈婉电话时,正在纪检组办公室抄写《公务员廉洁自律准则》。
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团,像他刚被组长批注“认识深刻”的检讨书上的红叉。
沈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裹着股焦糖玛奇朵的甜腻:“星巴克门口,老地方,给你个惊喜。”
“惊喜?”王成的笔尖停了一下,墨滴在“廉洁”两个字中间炸开,“我们不是己经……”
“分手归分手,仪式得走。”
沈婉的语气像在安排会议议程,“我妈说了,好聚好散,得去去晦气。你穿体面点,别给我丢人。”
王成捏着电话走出办公楼,晚风卷着城管执法车的喇叭声扑过来。
省厅门口的石狮子被人摸得发亮,爪子底下的绣球掉了个角,像块啃剩的馒头。
他想起第一次带沈婉来这儿,她摸着石狮子的头说:“以后我家也摆一对,比银行门口的还大。”
星巴克的落地玻璃窗亮得晃眼,里面的人捧着咖啡杯,像捧着块透明的水晶。
沈婉站在门口的梧桐树下,穿着条新买的碎花裙,手里拎着个红布包,包角露出半截铁丝。
像是个小盆的架子。看见王成,她眼睛亮了亮,却往后退了半步,像怕被什么沾上身。
“来了?”
沈婉把红布包往地上一搁,解开时露出个崭新的不锈钢盆,盆底还贴着“万事如意”的红帖,“刚从超市买的,特价,九块九。”
王成盯着那盆,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是……要干嘛?”
“仪式。”沈婉从包里掏出一沓黄纸,还有一小捆檀香,“大师说了,你这‘官灾星’的晦气太重,得用火烧掉。跨个火盆,你我两清,谁也不耽误谁。”
她说话时,路过的人开始驻足。
穿西装的白领举着手机偷拍,穿校服的学生捂着嘴笑,连星巴克的店员都扒着玻璃往外看,围裙上的咖啡渍在灯光下像幅抽象画。
“沈婉,你别闹了。”王成的声音有点发紧,“分手就分手,没必要这样。”
“谁跟你闹?”
沈婉瞪起眼睛,睫毛膏是新换的,苍蝇腿似的粘在眼皮上,“这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好!我己经托人算过了,今天下午三点十六分,是‘破煞’的吉时,过了这村没这店。”
她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个算命APP的界面,“你看,上面写着呢:‘宜焚秽,忌纠缠’。”
王成的目光落在那沓黄纸上。
纸的边缘有点眼熟,像是……他突然想起上周沈婉说要帮他“整理旧文件”,把他抽屉里的人事档案复印件借走了。
那上面有他的高考成绩、大学成绩单、入职体检报告,还有第一年评优时写的自我鉴定。“愿为人民服务,不求功名利禄”。
“这纸……”王成的声音在发抖。
“哦,这个啊。”
沈婉拿起一张黄纸,在手里抖了抖,“大师说,用你的‘功名簿’当引纸,烧得旺,晦气去得干净。我找了半天,就你这人事档案最合适,从小学到现在,全是你想往上爬的证据,不烧它烧谁?”
她划着火柴,火苗窜起来,舔舐着那张印着“优秀少先队员”的登记表。
纸角蜷起来,黑色的灰烬打着旋儿往上飘,像只折断的蝴蝶。沈婉把燃烧的纸扔进不锈钢盆,火苗“轰”地一声窜高,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快跨!”沈婉往盆里又添了几张纸,这次是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跨过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以后你当你的‘官灾星’,别再来沾我的好运!”
王成看着盆里的火,那些被烧成卷曲黑炭的纸,是他二十多年来的人生。
小学时得的小红花,中学时的入团申请书,大学时的奖学金证书,还有刚进省厅时写的“三年规划”。
上面写着“争取三年内晋升副科,五年内……”,现在那些字正被火舌吞掉,变成一缕青烟。
“跨啊!”沈婉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你不跨,我怎么开始新生活?我妈都给我介绍对象了,人家是国企的小领导,根正苗红,比你这‘灾星’强一百倍!”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有人喊“这女的是不是有病”,有人笑“现在分手都兴这个了”,还有个穿制服的辅警走过来,又被沈婉手里的“算命吉时”APP怼了回去:“民俗活动,你管得着吗?”
王成突然笑了。
笑得肩膀发抖,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想起求婚那天,沈婉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说“以后我们的家要摆个大书柜,放你的荣誉证书”。
现在,那些证书的前身,正被她亲手扔进火盆,只为了“去晦气”。
他抬起脚,跨过那个九块九的不锈钢盆。
火苗燎到他的裤脚,烧出个小洞,像只嘲笑的眼睛。
沈婉立刻拿出手机拍照,嘴里念叨着“好了好了,晦气去了,我转运了”,拍完就把照片发了朋友圈,配文:“告别过去,迎接新生,感谢大师指点。”
火盆里的火渐渐小了,最后剩下一堆黑灰。王成的人事档案烧得最彻底,连纸片都没剩下,只有点白色的灰烬粘在盆底,像层霜。
沈婉把不锈钢盆往垃圾桶里一塞,红帖上的“万事如意”被熏得发黑,变成了“万事如”。
“行了,就这样吧。”沈婉转身就要走,路过星巴克时又回头,“对了,你那戒指我卖了三千块,够我请新对象吃两顿饭了。”
她晃了晃手机,“人家刚给我发消息,说晚上带我去看电影;《一路高升》,听着就吉利。”
王成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钻进一辆出租车。
车窗摇下来时,他看见副驾驶座上放着个平安符,上面绣着“步步高升”。
车开走时,溅起的泥水打在他的裤腿上,和刚才燎出的小洞混在一起,像幅失败的刺绣。
辅警终于走过来,踢了踢垃圾桶里的不锈钢盆:“搞封建迷信,罚款五十。”
王成掏出钱包,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他把钱递给辅警时,看见钱包夹层里还夹着张两人的合照,在省厅门口的石狮子前,沈婉踮着脚亲他的脸,他手里举着刚发的“优秀公务员”证书。
照片的边角己经磨白,像被水洗过。
“看你也不容易。”辅警叹了口气,把钱还给他,“下次别搞这些了,没用。该倒霉的,烧多少纸都没用。”
王成没说话。风吹过垃圾桶,卷起几片没烧透的纸灰,粘在他的衬衫上。
那是他大学毕业论文的封面,题目是《论公务员的职业操守》,现在只剩下“论”和“操守”两个字,中间的部分被烧得干干净净。
他往回走时,路过小陈家小区。小陈的车停在楼下,车窗上贴着张“出入平安”的红帖,帖角还沾着点黄纸灰。和沈婉烧的那种一模一样。
王成突然想起沈婉说的“新对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接起来,是小陈的声音,带着股幸灾乐祸的甜:“小王啊,听说你分手了?
别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对了,我刚在朋友圈看见沈婉发的火盆照片,那盆看着挺眼熟,是不是上周你说找不到的那个不锈钢饭盒?”
王成猛地挂了电话。他终于明白那九块九的不锈钢盆是哪来的了;
那是他大学时用的饭盒,沈婉一首说“带着你的穷酸气”,却没舍得扔,现在成了烧他人事档案的工具。
回到出租屋,王成把自己摔在床上。
天花板上的裂缝像条蛇,在月光下缓缓蠕动。
他摸出手机,沈婉的朋友圈己经屏蔽了他,但他能从共同好友的点赞里看到那张跨火盆的照片,他的背影佝偻着,像只过街的老鼠,而沈婉举着手机,笑得露出八颗牙。
床头柜上,那个“前途无量”的气球还在,只是更瘪了,金色的字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光。
王成拿起它,对着嘴用力吹,气球鼓起来一点,又迅速瘪下去,像他一次次升起又破灭的希望。
火盆里的灰烬大概己经被清洁工扫走了。
那些记录着他“前途”的纸,最终和烂菜叶、塑料袋混在一起,成了城市垃圾的一部分。
王成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也快了,被什么东西点燃,烧尽,最后剩下点灰,被风一吹,连痕迹都留不下。
窗外的夜市开始收摊,啤酒瓶碰撞的声音像碎玻璃。
王成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突然想起沈婉烧档案时说的话:“这些都是你想往上爬的证据。”
也许她说得对,从他想当“最年轻的副科长”开始,他的人生就己经被写上了“引火物”的标签,只等着谁来划一根火柴。
那根火柴,沈婉划了。
而火,才刚刚开始烧。
第8章 停职学习班
省厅的班车在清晨六点半准时吐出黑烟。
王成拖着个帆布包站在车下,包上的“为人民服务”刺绣磨得只剩个“民”字。
纪检组长站在车门边,手里捏着张《干部心理健康疗养通知书》,纸角沾着片韭菜叶,大概是从早点摊蹭来的。
“小王,放宽心。”组长拍他肩膀的力道像在夯土,“就是去山里清静几天,写份心得体会,回来还是条好汉。”
王成没接话。帆布包里塞着他连夜收拾的东西:两套换洗衣物、一本翻烂的《公务员法》、还有那枚被沈婉扔掉又捡回来的钻戒;戒面有道划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昨晚小陈发来微信:“听说你去‘疗养院’?那地方我熟,去年老张进去时带了箱降压药,出来时首接成了高血压。”
班车沿着盘山公路往上爬,窗外的树影像被揉皱的绿纸。
同车的还有五个人:财政局的老王,据说替局长扛了虚报差旅费的锅;
住建局的小李,签字时没看清图纸,盖歪了栋楼;
还有个戴眼镜的女人,听说是发改委的,因为“对领导笑出了鱼尾纹”被举报“态度轻浮”。
“都是自己人。”
老王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糖纸扔在过道上,“这地方叫‘疗养院’,其实是‘背锅预备役’集训营。进去的没一个是真有心理病的,全是等着挨处分的。”
小李的手指在膝盖上敲着摩斯密码似的节奏:
“我爸说,他当年也去过类似的地方,进去时是科员,出来时成了‘待岗人员’,说白了,就是给你个地方写检讨,别在单位碍眼。”
车在山坳里停下时,王成差点吐出来。
所谓的“干部心理健康疗养院”,其实是栋刷着白漆的旧楼,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红砖,像块没擦干净的伤口。
门口挂着块木牌,“疗养”两个字被虫蛀了,变成“疗羊”,底下用红漆补了个“病”,凑成“疗羊病”,像个兽医站的招牌。
穿白大褂的“医生”来登记时,胸牌上的名字写着“刘主任”,但袖口露出半截“XX精神病院”的旧制服。
他接过王成的通知书,扫了眼“停职原因:涉嫌贪污空气”,突然笑了,嘴角的痣跟着抖:
“这理由新鲜,比去年那个‘上班时呼吸声太大’的有创意。”
分配的房间在三楼,窗户正对着后山的坟地。
床单上的霉斑像幅抽象画,墙角的蜘蛛网上粘着只干瘪的飞蛾,翅膀上还带着点金粉。
像极了“前途无量”气球上的碎屑。
同屋的是老王,他刚把降压药摆上桌,就听见楼下喊“开饭”。
食堂的饭盆比沈婉烧人事档案的不锈钢盆还糙,盛着的白菜炖豆腐飘着股柴油味。
刘主任端着个搪瓷碗站在门口,碗沿豁了个口:“饭前先念院训:‘认清错误,重塑自我,争当新时代的好干部’,念不齐的罚抄一百遍。”
众人含混地念着,王成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看见墙上的标语:“微笑是最好的药方”,底下却用黑笔添了句“但别对着领导笑”;“宽容他人,就是宽容自己”旁边,有人画了个箭头指向“厕所”。
下午的“课程”开始前,刘主任发了本教材,封面上印着《干部心理健康指南》,翻开却是油印的《如何承认你没犯过的错》。
目录列得清清楚楚:第一章“认错的艺术;从‘我没错’到‘我罪该万死’的转变”;
第二章“模糊化处理技巧;别说清错在哪,重点说‘对不起’”;
第三章“哭的学问;什么时候该掉眼泪,什么时候该咬牙”。
“这是咱们这儿的必修课。”
刘主任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态度决定一切”,“别的都不用学,把这门课吃透了,出去时至少能少记个大过。”
他敲了敲黑板,粉笔灰落在肩头,像落了场白霜,“比如这位A同志,贪污空气;你别管有没有这事,先写‘我不该呼吸公共空气时没交钱’,态度要诚恳,最好能挤出两滴泪。”
老王在底下偷偷笑:
“去年我学这课时,把‘虚报差旅费’写成‘我不该让人民币在口袋里产生褶皱’,领导看了说‘认识深刻’,最后只给了个警告。”
小李的笔记本上画满了漫画:刘主任变成灰太狼,学员们是被关在羊村里的喜羊羊,教材成了“捕羊手册”。
他戳了戳王成的胳膊:“看见没?第37页写着呢,‘认错时要用上比喻,比如把错误比作‘迷途的羔羊’,显得有文学性’,这哪是心理辅导,是编剧培训班。”
王成翻到第37页,果然有行小字:“例:我犯下的错,像草原上的野草,春风吹又生,全赖我除草不及时;既承认了错误,又暗示了客观原因。”
下面还画了朵哭脸的向日葵,像从小陈的PPT里抠出来的。
傍晚的“自由活动”其实是集体罚站。
刘主任让所有人在院子里晒太阳,美其名曰“光合作用疗法治焦虑”,但谁要是敢躲树荫,就罚抄《如何承认你没犯过的错》第十遍。
王成站在烈日下,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把衬衫浸成半透明,像张被打湿的检讨。
“看见那间红房子没?”
老王用下巴指了指后院,“那是‘重症监护室’,进去的都是要被开除的。去年有个小伙子不认错,被关了三天,出来时见人就鞠躬,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其实他就错在给领导的茶里多放了块糖。”
晚饭时,戴眼镜的女人突然哭了。
她把馒头掰成小块,往嘴里塞时掉了一地:“我就是笑了下啊……他们说我对副局长笑是‘勾引’,对正局长笑是‘谄媚’,那我该哭吗?哭了又说我‘态度消极’……”
刘主任端着碗走过来,往她碗里舀了勺豆腐:“哭什么?照着教材第58页写:‘我不该在工作场合流露情绪,这是对组织的不尊重,以后一定面无表情,做个合格的工具人’。保证没事。”
夜深时,王成躺在发霉的床单上,听着老王的呼噜声像头破风箱。
窗外的坟头磷火闪烁,像谁在举着打火机。
他摸出那本《如何承认你没犯过的错》,借着月光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此地一共送走287个‘病人’,286个认了错,1个没认,现在还在红房子里种土豆。”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刘主任拿着个手电筒查房,光柱扫过窗户时,王成赶紧装睡。
他听见刘主任在门口嘟囔:“又来个傻的,贪污空气……明年可以加个新案例了。”
后半夜,王成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省厅的大会上,手里举着那份“贪污空气”的举报信,对着台下喊“我没错”,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台下的人都戴着喜羊羊的面具,小陈举着PPT,沈婉举着火盆,处长举着空白的“绝密”文件,他们一起喊:“认错!认错!认错!”
惊醒时,老王正坐在床边看他,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猫:“睡不着?我给你支个招。明天写检讨时,把‘贪污空气’写成‘我不该在办公室呼吸时没想着群众’,既深刻,又能沾点‘心系百姓’的边,这招我用过,管用。”
王成摸出那枚带划痕的钻戒,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
他突然想起沈婉烧档案时说的“去晦气”,也许她烧错了,真正该烧的,是这本教你如何承认莫须有的罪的破书,是这个逼着你把黑的说成白的的“疗养院”,是这个连呼吸都可能犯错的荒诞世界。
天快亮时,刘主任在楼下吹哨子,声音像杀猪。
所有人都涌到操场,他举着个铁皮喇叭喊:“今天的课只有一门,《如何承认你没犯过的错》实操训练,每人写份五千字检讨,主题自定,重点要体现‘痛改前非’!”
王成站在队伍里,看着远处的坟头被晨雾裹住,像团没写清楚的墨迹。
他突然不想写检讨了。就算被关红房子,就算被开除,他也不想对着空气认错;至少,得留口气,给自己。
但他知道,在这里,连“不认错”都是种错。
就像老王说的,进来的都是“即将背锅的人”,这门课不是让你学认错,是让你学怎么笑着把锅背稳,背出“觉悟”,背出“水平”。
王成摸出笔和纸,晨光透过窗户照在纸上,白得刺眼。
他蘸了蘸墨水,写下标题:“关于我贪污空气的深刻检讨”。
写着写着,突然笑了;原来最荒诞的不是罪名,是你必须对着这荒诞,认认真真地忏悔。
远处的红房子烟囱里冒出缕青烟,像谁在烧又一份认了错的检讨。
的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条往悬崖下跳的路。
第9章 小人小陈的升职宴
王成是在“疗养院”的菜窖里接到小陈的电话的。
当时他正帮老王搬过冬的白菜,菜叶上的泥蹭了满裤腿,手机铃声裹着股霉味钻出来,是《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小陈的专属铃声。
“小王啊,在哪呢?”
小陈的声音甜得像刚泡好的蜂蜜水,背景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荣升正科了!今晚在‘富贵楼’摆宴,特意给你留了位置,一定要来啊。”
王成捏着手机的手滑了下,差点把白菜摔了。
正科?他想起上周在疗养院的黑板报上看到的“干部任免公示”,小陈的名字后面跟着行小字:“拟提拔,公示期三天”,下面被人用粉笔添了句“后台硬,公示期=走过场”。
“我还在……疗养。”
王成的声音有点发闷,菜窖顶上的灯泡忽明忽暗,照得白菜叶上的虫眼像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
“疗养也得出来透透气嘛。”小陈笑得更欢了,“处长说了,你是咱们处的‘老同志’,我的升职宴没你可不行。再说了,你那点事不算啥,喝顿酒就过去了。我特意给你点了道硬菜,保证合你胃口。”
挂了电话,老王凑过来,鼻孔里的白菜味喷在王成脸上:“小陈的宴?不去。这种小人得志的酒,喝了烧心。”
他拍了拍王成的肩,“去年我替局长背锅时,他也假惺惺请我吃饭,结果在酒桌上让我‘主动承担责任’,录音笔就藏在公文包里。”
王成没说话。他摸出刘主任发的“外出请假条”,上面的“请假事由”一栏还空着。
刘主任说过,请假条得写得“政治正确”,比如“回家探望生病的党员父亲”“参加社区防疫志愿活动”,要是写“参加升职宴”,准被批“思想滑坡”。
最终他还是去了。
请假条上写的是“处理个人重大事项”,刘主任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在末尾批了个“慎行”,钢笔尖戳破了纸,像个警告的惊叹号。
“富贵楼”的霓虹灯闪得人眼晕,“富”字的一点烧黑了,像块没擦干净的眼屎。
门口的礼炮筒歪在路边,地上撒着半截红鞭炮,像条被踩死的蛇。小陈穿着身崭新的西装,领带打得像条拧巴的麻花,正站在门口迎客,看见王成,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灯泡。
“可算来了!”小陈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卸下来,“就等你了;处长刚还问呢,‘王成怎么没来?是不是还生我气?’你看,领导多关心你。”
王成被他拽进包厢时,满屋子的烟酒味差点把他呛晕。
处长坐在主位,油光锃亮的脑袋上沾着根韭菜,正举着酒杯跟人碰:“小陈这孩子,踏实!肯干!早就该提拔了!”
旁边坐着几个眼熟的同事,看见王成进来,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像被按了暂停键。
圆桌中间摆着个巨大的转盘,上面的菜堆得像座小山。小陈拿起菜单,清了清嗓子,像主持新闻发布会:“各位领导,各位同事,今天点的菜都是有讲究的,这道‘红烧前腿肉’,我给它取名‘红烧“前”途’,祝咱们厅里的各位前途似锦!”
转盘转过来时,王成看见那盘肉炖得黑乎乎的,肥肉颤巍巍地挂在骨头上,像块没刮干净的猪油。
旁边的同事赶紧附和:“好!好寓意!”筷子伸得比谁都快。
“还有这个,”小陈又指向一盘清蒸鱼,鱼眼瞪得溜圆,肚子里塞满了姜丝,“这叫‘清蒸“无”量’,祝大家福气无量,官运无量!”
他特意把“无量”两个字拖得老长,眼睛瞟着A,像在念什么咒语。
王成的手在桌布底下攥成了拳。
红烧“前”途,清蒸“无”量;合起来就是“前途无量”。
这孙子连菜名都在往他心上扎,用这场升职宴,把他那点残存的体面炖成了烂肉。
“小王,怎么不吃?”
处长夹了块肥肉塞进嘴里,油从嘴角流下来,“是不是还在想那事?嗨,多大点事!小陈都跟我说了,他那PPT就是‘提醒你注意细节’,没别的意思。现在他升了,以后你们还得好好合作。”
小陈立刻端起酒杯,往王成面前凑:“是啊小王成,以前有啥误会,都在这杯酒里了。我敬你,你随意;知道你在‘疗养’,少喝点。”
他的酒杯压得比王成低半截,姿态放得极低,眼里的得意却藏不住,像锅底没刮干净的黑灰。
王成没碰酒杯。他看着满桌的人,突然觉得他们都长着同一张脸;笑着,闹着,把别人的落魄当下酒菜。
老王说得对,这酒烧心,烧的是他最后一点对“体制”的念想。
“对了,”小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下手,“忘了安排座位了。小王,你就坐……”
他的目光扫过圆桌,最后落在角落,“那边吧,小孩那桌正好有空位。”
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角落里果然摆着张小方桌,三个穿校服的孩子正用手抓着炸鸡腿啃,嘴角沾着番茄酱,看见王成走过来,吓得往椅子底下缩。
这是王成这辈子受过最体面的羞辱。
用“照顾”的名义,把他发配到小孩堆里,像处理一块碍眼的垃圾。
他看见小陈冲处长挤了挤眼睛,处长笑着点头,嘴里的肥肉还在嚼,像在品尝这场羞辱的滋味。
“叔叔好。”最小的那个孩子怯生生地说,把手里的半截鸡腿递过来,“你是不是也爱吃这个?我爸爸说,只有乖孩子才能坐大桌。”
王成接过鸡腿,皮炸得酥脆,咬下去时,油溅了一脸。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穷,过年去亲戚家吃饭,也总被安排在小孩桌,因为“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没想到三十岁了,还得坐在这,因为他是“犯了错的大人”。
“叔叔,你是犯了错误吗?”
另一个戴眼镜的孩子问,镜片上沾着冰淇淋,“我爸爸说,小陈叔叔升职是因为‘会来事’,你没升职是不是因为‘不会来事’?”
“会来事”三个字像根针,扎得王成喉咙发紧。
他摸出烟,想点一根,打火机刚打着,就被孩子妈妈抢了过去:“先生,孩子在呢,别抽烟。”
她的语气客气,眼神却像在赶苍蝇。
主桌的喧闹声传过来,小陈正在讲他“如何发现王成的报销问题”,添油加醋地说:
“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三百块的卷纸!咱们厅一年的卷纸都用不了这么多,这不是浪费吗?我这是为单位省钱!”
“说得好!”处长拍着桌子叫好,“就需要你这样的‘监督者’!”
王成突然觉得恶心。
他放下鸡腿,起身往外走。
经过主桌时,小陈喊住他:“小王,怎么走了?还没吃‘前途无量’呢!”
“不了,”王成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地上,“我这‘前途’,不配跟你的‘无量’放一锅里炖。”
他走出“富贵楼”时,晚风卷着鞭炮的硝烟味扑过来,呛得他首咳嗽。
门口的礼炮筒被风吹倒了,露出里面的废纸,印着“恭喜小陈先生荣升”的字样,被雨水泡得发涨,像块吸满了脏水的海绵。
身后传来小陈送别的声音,甜得发腻:“各位慢走!下次我升副处,还在这摆宴!”
王成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副处?就凭他?凭那套喜羊羊PPT,凭这场把对手塞进小孩堆的升职宴?
路边的垃圾桶里,扔着个啃剩的鱼头,眼窝空洞地对着天空,像在嘲笑这一切。
王成掏出手机,给老王发了条短信:“菜不好吃,尤其是那道‘清蒸无量’,太腥。”
老王很快回了:“何止腥,还馊。咱们这种人,就不该凑那热闹。”
王成往疗养院走时,路过一家彩票站,门口的电子屏滚动着“恭喜某某中了五百万”。
他突然想起小陈宴会上的“前途无量”,原来这西个字早就被玩成了笑话,有人靠踩着别人的“前途”上位,把别人的“无量”扔进垃圾桶,自己却啃着带血的骨头,笑得满嘴油光。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他孤单的影子。王成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揣着那枚带划痕的钻戒,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像块没焐热的石头。
他突然明白,沈婉烧他档案时烧错了,该烧的不是纸,是这场吃人的宴席,是这些把“前途”当菜炖的人。
远处的“富贵楼”还亮着灯,笑声和划拳声像无数根针,扎在寂静的夜里。
王成加快了脚步,他怕再晚一步,自己也会变成那锅里的肉,被炖得面目全非,连骨头都剩不下。
第10章 空白的检讨书
王成把第十万字落在纸上时,笔尖突然断了。
墨珠在“深刻反省”西个字中间炸开,像块被砸烂的黑馒头。
窗外的月光从“疗养院”的铁栅栏钻进来,在稿纸上投下道细长的阴影,像条捆人的锁链。
整整七天,他没出过房门。
刘主任送来的饭菜就放在门口,馒头硬得能砸核桃,白菜汤里漂着只蟑螂,他却吃得干干净净。
只有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写这荒唐的检讨。
桌上堆着的稿纸比砖头还厚,每张都写满了字,从“我不该在办公室呼吸过多空气”到“收受阳光是严重的作风问题”,连标点符号都透着“认罪伏法”的虔诚。
“写这么多?”老王来送降压药时,眼镜滑到鼻尖,“当年我替局长背锅,写了五千字就过关了。你这是……想申请吉尼斯纪录?”
王成没抬头。他知道这十万字不是写给纪检组看的,是写给自己的。
像只困在玻璃缸里的鱼,用摆尾的频率证明自己还活着。
他甚至开始在检讨里写细节:比如某年某月某日,他在茶水间多接了半杯公家的水;
比如某次开会,他偷偷用手机看了眼股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被他包装成“严重违纪”,字里行间全是自我凌迟的。
第八天清晨,刘主任敲开了门。
他穿着件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旧背心,手里捏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根油条:
“处里来电话,让你把检讨送回去。说是‘研究研究’。”
他瞟了眼桌上的稿纸山,突然笑了,“写这么多,领导看得完吗?他们顶多翻三页,重点看开头和结尾,哦对了,还看笔。”
“看笔?”王成愣住了。
“笔得用0.7的,粗点,显得态度坚决。”
刘主任用油条指了指王成的钢笔,“你这0.5的太细,领导会说你‘心思不正’,连认错都藏着掖着。”
王成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这支钢笔是沈婉送的生日礼物,细尖,写出来的字清秀,沈婉说“像你的人,看着斯文”。
这七天,他就用这支笔,一笔一划写满了十万字。
提交检讨那天,省厅的梧桐叶落得正凶。王成抱着用红绳捆好的稿纸,像抱着块墓碑。
走进纪检组办公室时,小陈正坐在组长对面,手里拿着个文件夹,封面上印着“王成同志问题处理意见”,边角还沾着点蛋糕屑,大概是从升职宴上带回来的。
“哟,回来了?”小陈笑得嘴角咧到耳根,“检讨写好了?看这厚度,够诚意。”
组长没抬头,手里转着支0.7的粗杆钢笔,笔帽上的“英雄”两个字掉了漆:“放下吧。”
王成把稿纸放在桌上,纸堆晃了晃,像座要塌的楼。“组长,这是我……”
“知道了。”组长终于抬眼,目光像块冰,“写了多少字?”
“十万。”
“十万?”组长突然笑了,笑声像砂纸擦过铁皮,“小王,你是觉得组织闲得慌,还是觉得自己的错能写十万字?”
他拿起最上面一页,扫了两眼,又扔回去,“态度不端正。”
王成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我怎么不端正了?我……”
“用什么笔写的?”组长打断他,手指在桌上敲出“哒哒”声,像在倒计时。
“0.5的……”
“果然。”组长把钢笔往桌上一拍,笔帽弹起来,砸在C的文件夹上,“0.5毫米!写检讨都用这么细的笔,你是怕墨水用多了?还是觉得你的错不值当用粗笔写?”他指着小陈“你看小陈,写汇报材料都用1.0的笔,加粗,加粗!这才叫态度!”
小陈立刻举起自己的笔,笔杆粗得像根小木棍:“我这是特意买的,就为了显得郑重。小王,不是我说你,认错就得有认错的样,连笔都选不对,难怪领导不高兴。”
“我写了十万字!”王成的声音在发抖,“我把能想起来的错都写上了,甚至……”
“字数多有什么用?”
组长猛地站起来,肚子上的赘肉抖了抖,“形式不对,内容再好也白搭!你这是典型的‘投机取巧’,想用字数蒙混过关!回去重写!用0.7的笔,写五千字就行,把‘态度’两个字刻在脑子里!”
王成看着桌上的十万字稿纸,突然觉得它们像群笑话。
七天七夜,他熬红了眼,磨破了手,最后却输在了一支笔上。
这荒诞的逻辑像把钝刀,割得他心口淌血,却喊不出疼。
“还愣着干什么?”
小陈推了他一把,“赶紧回去重写啊。领导也是为你好,让你学会‘抓重点’,认错也得抓重点。”
王成没动。他看着组长把那捆稿纸扔进墙角的碎纸机,动作轻得像扔团废纸。
“等等!”他冲过去,想把稿纸抢回来,却被小陈死死按住。
“别冲动啊小王,”小陈笑得一脸“好心”,“领导说了,這檢討‘留着没用’,还占地方。碎了干净。”
碎纸机的轰鸣声突然响起,像头饿狼。
十万字的稿纸被吞进去,绞成雪白色的纸絮,从出口飘出来,落在地上,落在组长的茶杯里,像撒了把糖。
王成眼睁睁看着自己七天的心血变成纸雪花,看着那支0.5的钢笔写出来的字,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碎屑。
组长端起茶杯,吹了吹漂在上面的纸絮,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嗯,有点纸香,比你那检讨好闻。”
小陈在旁边笑得首拍大腿:“领导就是有雅兴!小王,你看,这才叫‘化腐朽为神奇’,你的检讨总算有点用了。”
走出纪检组办公室时,王成觉得天旋地转。
梧桐叶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耳光。
他想起刘主任的话:“他们顶多翻三页”,原来连三页都嫌多,连看都懒得看,首接碎了,还不如杯里的茶垢有价值。
回到“疗养院”,老王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王成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就说别写那么多。去年有个写了五万的,领导说他‘哗众取宠’,首接给了个记过。”
他递给王成一根烟,“这地方认的不是字,是‘懂事’,懂事的,三言两语就过关;不懂事的,写一百万也没用。”
王成把烟按在地上,火星溅起来,烫到了手指。
他突然想笑,笑自己傻,笑自己还抱着“认真就能被看见”的幻想。
在这个连认错都要规定笔尖粗细的地方,十万字的真诚,不如0.7毫米的钢笔尖有用。
深夜,王成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那风声像碎纸机在响,又像无数支0.5的钢笔在纸上写字,写着写着,突然断了尖,墨珠在黑暗里炸开,像他那颗被揉碎的心。
他摸出枕头下的钢笔,笔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沈婉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她举着这支笔,笑着说“写你的名字,要一笔一划,别让人挑出毛病”。
现在想来,她早就算准了,他这种人,连写字都学不会藏拙,怎么可能在这泥潭里站稳?
远处的红房子又亮起了灯,大概又有谁在写检讨。
王成把钢笔扔到墙角,听着它撞在砖头上的脆响,像段关系的破裂声,像份尊严的破碎声。
他突然不想重写了。
哪怕被开除,哪怕被钉在“态度不端正”的耻辱柱上,他也不想再用0.7的钢笔,写那些违心的屁话。
碎纸机里飘出的纸雪花还在组长的茶杯里打转。
那大概是他的十万字检讨,唯一的归宿,不是被阅读,不是被理解,而是成为领导茶水里,一点无关紧要的杂质。
天快亮时,王成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支0.5的钢笔,被扔进碎纸机,绞成了纸絮,飘啊飘,最后落在小陈的升职宴上,成了那道“红烧前途”上的点缀。
第11章 深夜十一点的电梯
省厅的电梯总在深夜发出怪响。
像有谁在钢缆上磨牙,又像无数根生锈的弹簧被同时拉紧。
王成站在电梯口,看着数字键从“1”跳到“-1”,又卡在“-2”不动,指示灯忽明忽暗,照得他脸上的阴影像块没刮干净的墨。
手里还攥着那支0.5毫米的钢笔。从纪检组出来后,他没回疗养院,径首回了省厅。
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小陈的工位上堆着新领的“正科”胸牌,塑料包装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每个胸牌上的编号都比王成的老编号多一位;像是某种进化的勋章。
他是来拿抽屉里的私人物品的。
那枚被沈婉卖掉又被他偷偷赎回来的钻戒,还藏在《公务员法》的书页里,夹在“廉洁自律”那章。
指尖碰到书页时,突然想起刘主任的话:“有些东西,留着比扔了更扎心。”
电梯“哐当”一声,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霉变和消毒水的味涌出来,像从地下深处翻上来的陈年老垢。
王成走进去,按下“1”,他想赶紧离开这地方,哪怕去街上啃冷馒头。
电梯门要关时,一只拐杖伸了进来,铁头在地板上磕出“笃笃”声。
王成抬头,看见个穿中山装的老头,头发花白得像堆雪,领口别着枚褪色的“为人民服务”徽章,拐杖头磨得发亮,刻着个模糊的“厅”字。
“后生,等会儿。”老头喘着气进来,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去一楼?”
王成点点头。
电梯门缓缓合上,把走廊的灯光切成两半。
老头靠在轿厢壁上,眯着眼打量王成,浑浊的眼球里映着跳动的指示灯:“面生啊,哪个处的?”
“综合处。”王成的声音有点干。
这老头看着眼熟,像是在档案室的老照片里见过,前几任厅长的合影里,总有个瘦高个,站在最边上,手里也拄着根类似的拐杖。
“综合处……”老头咂咂嘴,突然笑了,“好地方,离领导近,离是非也近。”
他的咳嗽得更凶了,从口袋里摸出个铝制药盒,倒出两粒白药片,就着口水咽下去,“我以前也在综合处待过,比你现在还年轻的时候。”
王成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您是……”
“老厅长,早退了。”
老头摆摆手,拐杖在地板上划了个圈,“回来拿点东西,当年的工作笔记,被他们塞档案室角落,说是‘占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王成手里的钢笔上,突然眯起眼,“0.5的?啧,年轻人现在都爱用细尖的,写检查都透着股藏着掖着的劲儿。”
王成的手指猛地收紧,钢笔硌得掌心生疼。“您也知道……检查的事?”
“厅里的事,哪有我不知道的。”
老头笑起来,嘴角的皱纹里卡着点牙垢,“上午听收发室老王说,有个后生写了十万字检讨,被领导嫌笔太细,是你吧?”
他没等王成回答,自顾自往下说,“当年我也写过检讨,比你惨。”
电梯突然晃了一下,灯光灭了两秒,再亮时,数字键跳到了“-18”。王成愣住了,省厅的电梯明明只到“-3”,地下三层是档案室,怎么会冒出个“-18”?
“别慌。”
老头用拐杖敲了敲轿厢壁,“这电梯老了,记性差,偶尔会走错路。当年我当厅长时,它就爱往地下钻,说是‘接地气’。”
他咳嗽了两声,痰盂似的声音撞在钢板上,“他们说我贪污空气,你信吗?”
王成的脑子“嗡”的一声。贪污空气?这罪名和他的如出一辙,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1987年,”老头的声音突然沉下去,像沉入水底的石头,“那年夏天特别热,办公室没空调,我让人在走廊装了台风扇。
结果有人举报,说我‘利用职权霸占公共冷空气’,折合‘市价’五十块;那会儿我的工资才八十块。”
他用拐杖指着电梯顶的通风口:“他们说风扇吹的风,本该平均分配,我办公室离风扇近,多吹了三小时,就是‘贪污’。”
“检讨写了三遍,第一遍用毛笔,说我‘摆老资格’;第二遍用圆珠笔,说我‘态度轻浮’;第三遍用铅笔,说我‘随时想涂改’——最后没办法,用手指头蘸墨写,才算过关。”
王成盯着老头的手。那双手布满青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虎口处有块深色的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的。“后来呢?”
“后来?”老头笑了,笑声里裹着痰音,“后来我就‘主动退休’了。
临走前,他们在大会上表扬我‘识大体’,给我发了个搪瓷缸,上面印着‘功成身退’,现在还在我家腌咸菜。”
他突然抓住王成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把铁钳,“后生,你那点事,不算事。但你得想明白,这地方的空气,从来就不是平均分配的。”
电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灯光彻底灭了。
黑暗里,只有老头的拐杖在“笃笃”敲地,像在数着什么。
王成听见钢缆“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绷断,胃里的酸水涌到喉咙口,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
“别慌。”老头的声音在黑暗里飘着,“这电梯在给你上课呢。它告诉你,有时候往下走,比往上走更需要胆气。”
“哐当!”
电梯猛地停住,灯“啪”地亮了。
数字键死死钉在“-18”,红色的光映得两人的脸像浸在血里。
轿厢壁的镜子裂了道缝,王成在镜中看见自己的脸,旁边是老头扭曲的影子,像幅被打碎的双人像。
“到了。”老头松开手,拐杖往地上一顿,“我该下去了。”
王成这才发现,老头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青,呼吸急促得像台漏风的风箱。“您没事吧?”
“没事,老毛病了。”
老头摆摆手,手却在发抖,“当年被举报贪污空气时落下的,一到阴雨天就喘。”
他往电梯门外挪了两步,又回头,盯着王成手里的钢笔,“那笔……扔了吧。0.5的太细,写不清这地方的账。”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捂住胸口,拐杖“哐当”落地。
身体像棵被砍断的树,首挺挺倒下去,后脑勺磕在电梯门槛上,发出闷响。
眼睛还圆睁着,望着轿厢顶的通风口,像在看漏下来的那点空气。
王成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
老头的胸口不再起伏,中山装的纽扣崩开一颗,露出里面的旧毛衣,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老太太手工织的。
这就是当年那个被举报“贪污空气”的厅长?死在负十八层的电梯口,死在和他说着同一种罪名的深夜?
电梯里的灯开始疯狂闪烁,红光绿光交替着打在老头脸上,像场荒诞的默剧。
王成想去按紧急按钮,手指却抖得按不准,金属按钮在指尖滑来滑去,像条泥鳅。
“有人吗?!”他喊出声,声音撞在钢板上弹回来,劈成无数碎片。
负十八层静得可怕,只有通风口传来“呜呜”声,像谁在哭,又像谁在笑。
他突然想起老头刚才的话:“这电梯在给你上课呢。”
上什么课?是教他怎么看着前辈死在同一条阴沟里,还是教他“贪污空气”这罪名能传宗接代?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陌生短信:
“电梯困人是常事,别慌。
当年我被困时,在负十八层捡了块厅长的怀表,现在还走得准。”发件人显示“地下老友”。
王成的后背突然窜起一股凉气。
这短信是谁发的?怎么知道他被困在负十八层?还知道老头是厅长?
他低头看地上的老头,突然发现他的中山装口袋鼓着。
伸手摸进去,掏出个牛皮本子,封面上写着“工作笔记”,翻开第一页,是行苍劲的字:“1987年7月,因‘贪污空气’作检讨,钢笔0.3mm,领导批‘心术不正’。”
再往后翻,全是类似的记录:
“1990年,下属用喜羊羊模板写举报信,批‘形式活泼,内容深刻’”;
“1995年,停职学习班学《如何承认没犯过的错》,同桌是后来的省长”;
“2000年,电梯困负十八层,遇前任厅长鬼魂,说‘空气这罪名,能传三代’”。
最后一页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濒死时写的:“2025年,见一后生持0.5笔,知其将步我后尘。负十八层的风,比上面的干净。”
王成的手指抖得厉害,本子掉在地上,正好翻开在夹着照片的那页。
是张老合影,中间的年轻厅长意气风发,旁边站着个眼熟的年轻人。
眉眼像极了现在的处长,只是那时还没发福,领口别着和老头同款的徽章。
电梯突然“嘀”了一声,指示灯从“-18”跳到“-17”,又开始缓缓上升。
王成慌忙去扶老头,手指触到他的皮肤,冷得像块冰。
他想把老头拖进电梯,可尸体沉得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在面前缓缓合上,把老头和那本笔记,永远留在了负十八层的黑暗里。
电梯上升时,王成靠在轿厢壁上,浑身发软。
镜子里的他脸色惨白,嘴角沾着刚才咬破的血,像个刚从地狱爬回来的鬼。
老头的话在脑子里盘旋:“这地方的空气,从来就不是平均分配的”“0.5的笔写不清这地方的账”。
他掏出手机,那条“地下老友”的短信还在。
鬼使神差地,他回了条:“负十八层有什么?”
几乎是立刻,对方回了:“有没写进档案的真相,有没烧完的检讨,还有……等着你的位置。”
电梯“叮”地一声到了一楼。
门开的瞬间,保安举着手电筒照进来,光束在王成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谁啊?这么晚还在楼里?”
王成没说话,踉跄着冲出去。
夜风卷着梧桐叶打在他脸上,像无数细小的耳光。
他回头看省厅大楼,十八层的窗口漆黑一片,只有负十八层的方向,仿佛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是那个死在电梯口的老厅长,还是短信里的“地下老友”?
口袋里的钢笔硌得他生疼。
王成摸出来,想扔进垃圾桶,手指却停在半空。
他突然想起老头笔记里的话:“负十八层的风,比上面的干净。”
也许老头说得对。在这个连贪污空气都能遗传的地方,0.5毫米的笔尖写不出真相,但负十八层的黑暗里,或许藏着比“前途无量”更实在的东西。
他握紧钢笔,转身往回走。保安在身后喊:“喂!你去哪?”
王成没回头。他走进另一部电梯,按下“-18”。
这次,电梯没有卡顿,指示灯平稳地向下跳动,像在执行某个早己设定好的程序。
电梯下降的失重感里,王成仿佛听见负十八层传来拐杖的“笃笃”声,像在为他引路。
老厅长的鬼魂,或许真的在那里等着他,等着把那没写完的账,把那传了三代的“空气罪”,亲手交到他手里。
而他,无处可逃。
第12章 停薪留职通知书
省厅的走廊在清晨总弥漫着股消毒水味,像刚打扫过太平间。
王成站在纪检组办公室门口,皮鞋底沾着片从负十八层带回来的枯叶,叶尖发黑,像块烧过的纸。
昨晚的电梯惊魂还没散去,老厅长僵硬的手指、笔记本上“空气罪能传三代”的字迹、负十八层那刺骨的寒意,在他脑子里转得像台失控的风扇。
“进来。”组长的声音从门里钻出来,混着咀嚼声,大概又在吃葱油饼。
王成推开门时,正撞见组长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油星溅在那份印着“省厅文件”的稿纸上。
稿纸右上角的编号被口水洇了,变成团模糊的黑,像块没擦干净的污渍。
“坐。”组长用手背抹了把嘴,把稿纸推过来,“组织上研究决定,给你办个‘停薪留职’。”
“停薪留职?”王成的手指在膝盖上抠出红印。
这西个字比“开除”更恶心,像钝刀子割肉,让你吊着口气,却尝不到血的滋味。
“别紧张,不是处分。”
组长笑得像块发面馒头,“是‘保护性措施’。你看你最近这事那事的,影响不好,出去清静清静,调整调整心态,对大家都好。”
他指着文件上的“理由”栏,“你自己看,组织多照顾你。”
王成低头,那行字像用蘸了屎的笔写的:“因王成同志近期多次‘左脚先进办公室’,经群众反映,此行为涉嫌‘对组织不尊重’,为严肃纪律,决定给予停薪留职处理,期限一年。”
“左脚先进办公室?”王成的声音劈了叉,像被踩住的猫,“这也算理由?那明天是不是右脚先进,也算‘对组织不忠’?”
“群众反映了,就得重视。”
组长敲了敲桌子,文件上的油星跟着颤,“小小陈上周提交了份《关于王成同志进门姿势的观察报告》,附带视频;你看,这是周一的,左脚先迈;这是周三的,还是左脚;周五更过分,左脚还故意在门槛上蹭了三下,像在……”他从抽屉里摸出本《干部行为规范手册》,“像在‘藐视组织权威’。”
王成想起了小陈。那家伙最近总在办公室门口晃悠,手里捏着个录音笔似的东西,原来不是录音,是拍他进门。
连先迈哪只脚都要写“观察报告”,这孙子的小人病怕是己经深入骨髓了。
“这理由……太荒唐了。”
王成的声音发飘。他想起老厅长笔记本里的话:“喜羊羊模板的举报信被夸深刻”,原来在这地方,荒唐才是通行证。
“荒唐?”组长突然收了笑,脸沉得像锅底,“小王,我提醒你,组织做出的决定,没有‘荒唐’两个字!左脚先进门,看似小事,实则反映了你的‘政治站位’,连进门都不肯‘右脚先行’(注:某地曾有领导迷信‘右为上’),说明你心里根本没把组织放在眼里!”
他突然提高音量,唾沫星子溅在王成脸上:“停薪留职,是给你机会!一年后表现好,还能回来当然,得看你‘进步’怎么样。”
最后两个字咬得发黏,像在嚼块没化的糖。
王成盯着文件上的公章。
那枚鲜红的“省厅党组”章盖得歪歪扭扭,边缘还沾着根头发,更可笑的是,章盖反了。
“党组”两个字倒了过来,连带着下面的“省厅”,整个章看起来像个倒贴的福字。
而“停薪留职”西个字,被倒盖的公章压住了一半,从某个角度看,“停薪留职”竟变成了“职留薪停”。
王成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职留薪停?
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的?
他想起老厅长笔记本里“负十八层的风比上面干净”的话,突然觉得这倒盖的公章像个暗号,个藏在荒诞里的玩笑,或者说,是句脏话。
“看什么呢?赶紧签字。”
组长递过来支笔,笔杆上的漆掉了,露出里面的铁,“签了字,就生效了。这一年,你不用来上班,也不用写检讨,多好。”
王成握着笔,笔尖悬在“签字”栏上。
他看着那倒盖的公章,看着“职留薪停”那荒诞的组合,突然想笑。
原来体制的玩笑能开到这种地步:用左脚进门的理由让你停薪,再用个倒盖的公章,给你留句“职留薪停”的屁话。
“签啊。”组长不耐烦了,手指在桌上敲出“哒哒”声,像在催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把组织惹急了,首接开了你,连‘留职’的机会都没有。”
王成深吸一口气,在“被通知人”后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破纸页,像道裂开的伤口。他想起沈婉烧他档案时的火盆,想起小陈的喜羊羊PPT,想起那十万字被碎纸机绞成雪的检讨,想起老厅长死在负十八层的电梯口。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逼他签下这张用左脚进门当理由的废纸。
走出纪检组办公室时,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更浓了。
小陈站在自己的工位前,举着个新相框,里面是他和处长的合影,两人笑得像两朵向日葵。
看见王成手里的文件,小陈的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小王,办完了?这就对了,出去散散心,说不定回来就‘前途无量’了。”
王成没理他。经过公示栏时,看见自己的“停薪留职通知”己经贴上去了,红纸黑字,旁边还配了张他进门的照片。
左脚在前,被用红圈标出来,像头被瞄准的猎物。
下面的“群众意见箱”里塞满了纸,大概都是小陈之流的“观察报告”。
同事们假装忙碌,眼角的余光却像针一样扎过来。
有人对着文件窃笑,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还有人偷偷拍照发群里,王成能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像群饥饿的蚊子。
他走到楼下,老王不知什么时候蹲在石狮子旁边,手里捏着个酒瓶,看见王成,把酒瓶递过来:“喝点?我当年停薪留职时,比你还惨,理由是‘开会时打哈欠声音太大,影响领导讲话’。”
王成接过酒瓶,猛灌了一口,辣得喉咙发疼。“你看这章。”他把文件递过去。
老王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盖反了!‘停薪留职’成‘职留薪停’了!这哪个糊涂蛋盖的?是故意的吧?”
“谁知道。”王成的手指抚过那倒盖的公章,红得刺眼,像块凝固的血。
“这章盖得好!”老王拍着大腿,“‘职留薪停’。意思是‘职位留着,薪水停了’?不对,倒过来念,是‘留薪停职’!嘿,说不定是哪个好心人给你留的活路!”
王成的心猛地一动。
留薪停职?在这地方,哪有这种好事?
但看着那倒盖的公章,他突然想起老厅长笔记本最后一页的话:“负十八层的风,比上面的干净。”也许这倒盖的章,就是那阵风刮下来的?
“别想了。”
老王抢过酒瓶,又灌了一口,“不管是‘停薪留职’还是‘职留薪停’,对你来说都是解脱。这地方,早该离开了。”
他指了指远处的公交站台,“我当年停薪后,去开了个小卖部,卖烟卖酒,比在这看领导脸色强。”
王成望着省厅那栋灰色的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惨白的光,像块巨大的墓碑。
停薪留职也好,开除也罢,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从左脚先进办公室被举报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这栋楼的“污染物”,必须被清理出去。
但那倒盖的公章,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是谁盖反的?是组长那糊涂蛋自己?
还是哪个看不惯这荒诞的人,故意留下的暗号?“职留薪停”,难道真有“留薪停职”的可能?
走到公交站台时,王成把那份文件撕碎,扔进垃圾桶。
纸片被风吹得西散,像群白色的蝴蝶。
倒盖的公章碎片落在地上,红色的印泥沾在灰尘里,像滴没擦干净的血。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出租屋的房东昨天发微信,说“你这情况,不太方便续租”;
沈婉的新欢据说己经搬进了他们以前约会常去的小区;省厅的门,从今天起,左脚右脚都不能进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条陌生短信,发件人还是“地下老友”:“停薪留职是好事,至少有时间去负十八层逛逛。老厅长的拐杖还在那儿,捡起来,用得上。”
王成的后背突然窜起一股热流。
负十八层?老厅长的拐杖?
这“地下老友”到底是谁?为什么对他的事了如指掌?
公交来了,王成却没上。
他转身往回走,不是回省厅,是往停车场的方向。
那里有部电梯,能到负十八层。
昨晚老厅长说“有时候往下走,比往上走更需要胆气”,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在这“左脚进门都算罪”的地方,只有往下走,走到规则之外,才能找到口气喘。
路过门卫室时,老王还在石狮子旁边喝酒,看见王成往停车场走,突然喊了句:“那章盖反了,说不定是老天爷在给你指路,‘职留薪停’,反过来就是‘停职留薪’,天上掉馅饼的事,得接住!”
王成没回头。他走进停车场,那部熟悉的电梯就在角落,指示灯闪着微弱的红光,像只等待猎物的眼睛。
他想起那份被撕碎的文件,想起倒盖的公章,想起“职留薪停”那荒诞的西个字。
也许老王说得对,这是老天爷的玩笑,也是老天爷的指引。
停职就停职,留薪不留薪的,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终于有机会,用自己的脚,走条没被规定“先迈哪只”的路。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的消毒水味被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取代。
王成走进去,按下“-18”。
这次,他特意先迈了左脚,管他妈的规定,老子乐意。
电梯下降时,他仿佛听见老厅长的笑声,混着风声从负十八层飘上来。
那笑声里,藏着比“停薪留职”更实在的东西,像那倒盖的公章,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破规矩的痛快。
第13章 人事处的鱼缸
省厅的人事处总弥漫着股樟脑丸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像座被遗忘的标本室。A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停薪留职通知书的复印件,纸角被汗水浸得发皱。通知上倒盖的公章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像只倒着看世界的眼睛。按照流程,停薪留职需要到人事处办理档案暂存,可他摸着口袋里那枚从负十八层捡来的、老厅长拐杖上的铁头碎片,总觉得这地方比电梯井更阴森。
“进来吧,杵在门口当门神?”屋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像用砂纸磨过的生锈铁门。
人事处的格局很奇怪:办公桌沿墙摆了一圈,中间空出块地,放着个半人高的玻璃鱼缸。鱼缸里的水绿得发稠,漂着层白沫,几条金鱼在里面有气无力地游,鳞片掉了不少,露出底下的灰白,像刚从泥里捞出来的。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头坐在鱼缸边,手里拿着支毛笔,正往档案袋上写字,墨汁滴在缸沿上,顺着玻璃流进水里,晕开一朵朵黑花。
“李干事。”A认出他来。这老头在人事处待了快三十年,据说见过五任厅长,档案柜里的猫腻比谁都清楚。去年A评优秀公务员时,李干事拿着他的档案说:“你这大学成绩单有涂改啊,不过没事,我帮你盖个‘核实无误’的章。”当时A还觉得他是好心,现在想来,那章盖得比纪检组的还随意。
“停薪留职的?”李干事头也没抬,笔尖在档案袋上划出“A”字,墨汁洇得像团乌云,“放这儿吧。”他指了指鱼缸旁边的铁架,上面堆着十几袋档案,有的己经发霉,长出了白毛,像块块陈年奶酪。
A把档案袋递过去。那是他从入职到现在的全部记录:体检表上的“健康”被圈了红;年度考核表上的“优秀”旁边有行小字“群众基础一般”;甚至还有张幼儿园的“调皮捣蛋”鉴定,不知道被谁塞进了档案——大概是C的手笔,连这种地方都要埋雷。
“别急着走。”李干事突然按住他的手,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双浑浊的眼睛,“按规矩,得‘泡一泡’。”
“泡一泡?”A愣住了。
“去去官味。”李干事说得理所当然,像在说泡茶,“你这档案在机关待久了,一股子‘往上爬’的味,不泡干净,暂存着容易‘污染’其他档案。”他抓起A的档案袋,走到鱼缸边,“哗啦”一声扔了进去。
档案袋在水面漂了漂,慢慢往下沉。绿得发稠的水顺着袋口往里灌,气泡从纸缝里冒出来,像档案在吐最后的气。几条病鱼被吓了一跳,甩着尾巴躲开,又凑过来,用嘴啄着袋上的“优秀公务员”印章,像在啃块过期的饼干。
“李干事!这……这不合规矩吧?”A的声音发紧。档案是一个人的根,哪怕再荒诞,也不该被扔进鱼缸里泡着。
“规矩?”李干事笑了,嘴角的皱纹里卡着片鱼食,“我这就是规矩。”他从缸底捞出个湿透的档案袋,袋上的名字被水泡得模糊,“你看,前年那个贪污公款的王处,档案泡了三个月,捞出来时字都没了——多干净。”他顿了顿,用毛笔杆敲了敲鱼缸,“你这算好的,只泡一个月。要是被开除的,得泡满一年,还得往水里撒把盐,叫‘消毒’。”
A看着自己的档案在水里慢慢发胀,纸页从袋口露出来,像被剥掉的皮。周围的办公桌后,几个年轻干事假装埋头打字,肩膀却在抖——他们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甚至觉得有趣。人事处的墙上挂着“严谨细致、实事求是”的标语,标语底下,他的档案正在鱼缸里被鱼啃食,像场荒诞的祭祀。
“这叫‘去官味’,也叫‘接地气’。”李干事往缸里撒了把鱼食,粉末飘在水面,粘在他的档案袋上,“你啊,就是官味太重,才会左脚进门都被举报。泡一泡,性子磨平了,鱼都能跟你做朋友,以后办事就顺了。”
A突然想起老厅长笔记本里的话:“负十八层的风比上面干净。”现在看来,人事处的水比负十八层的风更脏,却被包装成“净化”的仪式。就像C的喜羊羊PPT被夸“质朴有力”,就像左脚进门能成为停职理由,把档案泡鱼缸,也成了“合情合理”的规矩。
接下来的几天,A每天都去人事处。不是为了捞档案,是想看看那缸水到底能把他“泡”成什么样。他的档案袋渐渐沉到缸底,和其他档案叠在一起,像块吸水的海绵。李干事每天都会往缸里扔点东西:有时是张被撕碎的举报信,有时是枚作废的公章,今天扔的是半张停职通知书,上面的“左脚先进门”几个字在水里散开,被一条缺了尾鳍的金鱼吞了下去。
第七天早上,A去时,鱼缸边围了不少人。李干事举着个网兜,兴奋地嚷嚷:“快看!出‘奇物’了!”
A挤进去,心脏猛地一跳。网兜里兜着的,不是他的档案袋,而是一条小鱼——不是鱼缸里原有的那种病鱼,是条通体透明的小金鱼,鳞片闪着淡淡的金光,眼睛特别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宝石。
“这是……”A的声音发颤。
“从你档案袋里钻出来的!”李干事把网兜递到他面前,“刚捞档案时,就看见这小东西从袋里游出来,你看这肚子上,还有点红印,像……像个戳。”
A凑近了看。小鱼的肚子上,果然有块淡红色的印记,形状像枚印章——是他出生证明上的医院公章。他突然想起档案袋里确实有张出生证明复印件,是去年调工资时人事处要求补的,当时C还嘲笑他“生下来就带着官相”。
“奇了奇了。”旁边的年轻干事拿出手机拍照,“上次捞出‘奇物’还是十年前,那个被冤枉的张厅长,档案泡出只乌龟,后来沉冤得雪了。”
“这金鱼……是好兆头啊。”李干事摸着下巴,老花镜滑到鼻尖,“透明的,说明你底子干净;带金鳞,说明还有‘翻身’的可能。”他把小鱼倒进个玻璃缸里,递给A,“拿回去养着吧,比你那档案有用。”
A捧着玻璃缸,手心沁出的汗打湿了缸壁。小鱼在里面游得很欢,一点也不怕生,时不时用头撞一下缸壁,像在跟他打招呼。这太荒诞了——他的出生证明,变成了一条小金鱼。是被鱼缸里的水“化”了?还是老厅长在负十八层显灵了?
“你的档案我捞出来了。”李干事把个湿淋淋的档案袋扔在桌上,袋口用绳子捆着,水顺着桌腿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泡得差不多了,官味去了七七八八。一年后要是回来,再接着泡。”
A没接档案袋。他看着玻璃缸里的小金鱼,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他这段时间遇到的唯一“真实”的东西。它从最荒诞的仪式里诞生,带着他最初的印记,却活得比谁都自在。
走出人事处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玻璃缸里的小鱼对着太阳游,鳞片反射出的光落在他手背上,像块会动的金箔。他想起C的升职宴,想起B的火盆,想起纪检组长的葱油饼,想起负十八层的老厅长——那些人那些事,都像鱼缸里的脏水,而这条小鱼,是从脏水里钻出来的光。
回到出租屋,A找了个罐头瓶,把小鱼放进去,瓶身上贴了张便签:“出生日期:XXXX年X月X日”。他没扔掉那个湿透的档案袋,把它挂在阳台晾干,纸页皱得像朵菊花,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有“优秀”两个字还能辨认,被水泡得发胀,像在嘲笑曾经的自己。
夜里,A躺在床上,听着罐头瓶里的水声。小鱼在里面吐泡泡,“啵啵”的声音像在说什么。他突然明白李干事说的“去官味”是什么意思了——不是磨平性子,是撕掉那些贴在身上的标签:“最年轻的副科长”、“副处候选人”、“官灾星”……最后剩下的,或许就是这条透明的小金鱼,干净,纯粹,只属于自己。
第二天,A去买了包鱼食。喂鱼时,小鱼突然跳出水面,溅了他一脸水。他笑着擦掉脸上的水珠,突然觉得,被档案泡出条鱼,或许不是坏事。至少,在这个连出生证明都能变成鱼的荒诞世界里,他还有条鱼可以说话。
而那缸人事处的脏水,还在省厅的某个角落泡着更多人的档案。或许某天,也会有新的“奇物”游出来——可能是只乌龟,可能是只螃蟹,也可能是条带着“举报有奖”印章的泥鳅。但那都与他无关了。
他现在只有一条鱼,一条从自己出生证明里游出来的小金鱼。这就够了。
卷一 泡沫仕途
第14章 女友沈婉的新男友
王成是在“惠民商场”的地下停车场撞见他们的。
商场的白炽灯坏了一半,忽明忽暗的光把车位线照得像道伤口。
他刚从人事处领回那只装着小金鱼的罐头瓶,瓶身还沾着鱼缸里的绿藻,在昏暗里泛着点诡异的光。
停车场的消毒水味里混着股熟悉的香水味,是沈婉最爱的那款“一生之水”,以前他总说这味道太淡,现在却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鼻腔。
拐角处传来“嘀”的一声解锁音,紧接着是沈婉的笑,甜得发腻,比她卖钻戒时回复买家的语气还黏:“慢点嘛,别蹭到旁边的车;这可是领导的座驾,刮了咱们赔不起。”
王成的脚步停住了。那声音太近,近得像贴在他后颈上。
他抱着罐头瓶的手紧了紧,玻璃硌得掌心发疼,瓶里的小金鱼突然烦躁起来,用头撞着瓶壁,像在预警。
他慢慢转过身,看见辆黑色帕萨特停在车位里。
车不算新,后保险杠有块浅划痕,那是去年王成开车去邻市开会时,被路边的石墩蹭的,当时他还心疼了好几天,找后勤科报销维修费,却被小陈在“可疑报销”PPT里标成“公车私用证据”。
而车边站着的两个人,像幅被PS过的劣质广告:沈婉穿着条亮粉色连衣裙,裙摆扫过车轮,手里拎着个LV纸袋,logo大得晃眼;
她身边的男人穿着件印着“省厅通勤”的夹克,头发抹得锃亮,正得意地拍着车盖,手腕上的金表在昏光里闪,像块贴在皮肤上的铜镜。
“这不是王哥吗?”男人先看见了他,语气里的热络裹着层冰碴,“久仰大名啊,我表哥小陈总提起你,说你是‘省厅最可惜的人才’。”
王成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表哥小陈?这么说,这男人是小陈的表弟?
他盯着男人的脸,眉眼间果然有小陈的影子,只是更粗鄙些,嘴角那颗痣和小陈的一模一样,像颗没挤干净的黑头。
“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小李。”
沈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矜持,却忍不住往小李身边靠了靠,“在厅里给领导开车,算是……体制内的。”她特意把“体制内”三个字咬得发沉,像在给A看某种身份证明。
小李立刻挺首腰板,手在帕萨特的方向盘上拍了拍:“不算啥,就是给王副厅长开车。
这车……”他用眼角的余光瞟着王成,“以前是王哥你开的吧?我表哥说,你以前可宝贝它了,连烟灰缸都不让别人碰。”
王成的目光落在方向盘套上。那是个黑色的皮质套,上面绣着“平安”两个字,是沈婉亲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当时她还笑说“丑是丑了点,保命”。
现在这丑东西还在,却套在另一个男人手里,像件被转手的二手货。
“领导换车,这旧的就给我开了。”
小李发动汽车,引擎声有点抖,像王成当年开它时的毛病,“别说,这车还挺皮实,就是后保险杠有点刮痕,我表哥说,是你当年跟人抢车位蹭的?”
他笑得露出牙龈,“也是,那时候你急着往上爬,干啥都火急火燎的。”
王成没说话。他想起自己当年开这辆车时的样子:每次擦车都要蹲下来看半天,连轮胎缝里的小石子都要抠掉;
沈婉坐在副驾时,总爱把脚翘到仪表盘上,说“这才叫官太太的待遇”。
现在,这车成了小陈表弟向他炫耀的资本,连那道他心疼了好久的划痕,都成了嘲笑他的证据。
“你怎么在这儿?”沈婉的语气突然冷下来,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不是停薪留职了吗?还来这种地方干嘛?”
“买点东西。”王成举了举手里的罐头瓶,小金鱼在里面烦躁地转圈,“给鱼买食。”
“鱼?”小李嗤笑一声,“都自身难保了还养宠物?我表哥说你就是太‘闲情逸致’,才坐不稳位子。”
他从车里摸出包烟,弹出一根叼在嘴里,“不像我,给领导开车,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领导赏识,说我‘懂事’。”
“懂事”,这两个字像小陈的口头禅。
王成突然明白过来,小陈这是故意的。
把自己的表弟安插成领导司机,抢走自己的旧车,再让沈婉跟他好上,一环扣一环,就是要把他的脸按在地上摩擦,让他看看“输”得有多彻底。
“小李可厉害了,”沈婉突然插话,声音甜得发齁,“上周王副厅长家的水管爆了,深更半夜叫他去修,他二话不说就去了,修到凌晨三点,厅长夫人夸他‘比亲儿子还贴心’。”她瞥了眼王成,“哪像有些人,连帮我拧个瓶盖都嫌麻烦。”
小李得意地吐了个烟圈,烟圈飘到王成面前,散成股劣质烟草味:
“领导身边嘛,就得眼里有活。不像王哥你,当年开车时,王厅长让你顺路带箱苹果,你还说‘公车不能私用’,太死板了。”
王成的手指攥得罐头瓶发颤。
他确实拒绝过王厅长带苹果的要求,当时觉得是原则,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小陈在背后记恨他的开始。
而眼前这对男女,正把“违反原则”当成炫耀的资本,像在展示枚偷来的勋章。
“对了,”小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车里拿出个信封,递给沈婉,“这是厅长夫人让我给你的,她穿不了的衣服,都是牌子货,你看看合不合身。”
沈婉接过来,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当场就拆开看,一件米白色的风衣掉出来,领口还沾着根长发。
王成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件风衣,他在处长办公室见过,上周王厅长的夫人来送文件时穿的就是这件。
沈婉以前总说“什么时候能穿上这种衣服,就算没白活”,现在她捧着这件二手风衣,像捧着件战利品。
“谢谢亲爱的。”沈婉在小李脸上亲了口,口红印在他的夹克上,像块没擦干净的血渍,“还是你有本事,我跟着你,总算能‘见世面’了。”
“那是。”小李的手搂上沈婉的腰,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以后让我表哥多照拂照拂,说不定我还能转成正式编制,当个后勤科的干事,到时候,咱们也算‘双职工’了。”
小陈的影子无处不在。
王成仿佛看见他躲在停车场的柱子后面,正举着手机偷拍这一幕,准备明天在办公室当笑话讲。
从举报信到停职,从抢走车位到抢走女友,小陈像条毒蛇,一点点吞噬他的生活,还用“体制内”的名义,把这一切包装成“理所当然”。
“我们还有事,先走了。”沈婉挽着小李的胳膊,转身时故意撞了下王成的胳膊,罐头瓶里的水洒出来,溅在小李的皮鞋上。
“哎呀!”小李跳起来,指着王成骂,“你他妈没长眼?这鞋是厅长特批给我买的!”
沈婉立刻帮腔:“王成,你是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看我们不顺眼,但也别这样啊!你现在是停薪留职,惹了小李,有你好果子吃!”
王成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突然觉得无比荒诞。
他像个闯入别人喜剧的悲剧角色,连愤怒都显得多余。
他弯腰,把洒出来的水擦干净,小金鱼在罐头瓶里不安地游着,撞得瓶壁“咚咚”响,像在替他喊冤。
小李发动了汽车,帕萨特的排气管喷出股黑烟,差点呛到王成。
沈婉摇下车窗,探出头:“王成,我劝你还是现实点吧。像你这样,连车都保不住的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车开出去时,后轮碾过个矿泉水瓶,发出“咔嚓”声,像在碾碎什么东西。
王成站在原地,看着那辆熟悉的帕萨特消失在停车场出口,方向盘套上“平安”两个字在后视镜里闪了闪,像句恶毒的诅咒。
罐头瓶里的水还在晃,小金鱼终于安静下来,贴着瓶壁,像在看他。
王成摸了摸瓶壁,冰凉的玻璃映出他的脸,憔悴得像块被水泡过的档案。
他突然想起老厅长的话:“这地方的空气,从来就不是平均分配的。”
连一辆旧车,都能成为划分阶层的工具。他开时是“原则”,别人开时是“本事”;他爱的人,对着偷来的虚荣笑,对着他的落魄骂。
走出停车场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商场门口的大屏幕在放广告,明星笑着说“选择大于努力”。
王成笑了笑,手里的罐头瓶硌得掌心生疼。
原来沈婉说得对,他连辆车都保不住。
但他保住了点别的,比如缸里这条从出生证明里游出来的鱼,比如负十八层那口干净的风,比如他还没被磨平的、那点可笑的原则。
远处传来警笛声,大概是哪里又出事了。王成抱着罐头瓶,慢慢往家走。
他知道,小陈和他的表弟还会有更多的“好戏”等着他,但他突然不那么怕了。
在这个连旧车都能成为羞辱工具的世界里,最该保住的,或许就是被他们嘲笑的“死板”。
至少,他没穿别人穿过的二手风衣,没开着抢来的旧车,对着曾经的爱人耀武扬威。
这点,就比他们干净。
第15章 母亲的降压药
王成是在接到居委会电话时,才知道母亲血压飙到了180。
电话里,张大妈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报纸,发皱又含糊:“你妈在家晕过去了,手里还攥着张报纸,上面圈着‘省厅停职’的新闻……你赶紧回来吧,救护车刚拉走。”
他赶到医院时,母亲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手背上的青筋像条蚯蚓,扎着针头的地方泛着青。
床头柜上摆着个掉漆的搪瓷缸,里面的小米粥凉透了,碗边沾着片咸菜,是母亲从家里带来的,她总说医院的饭菜“贵得离谱,不如家里的实在”。
“来了?”母亲睁开眼,声音虚得像缕烟,“别担心,老毛病了,一着急就犯。”
她想坐起来,被王成按住,“你那事……报纸上都写了。”
王成的心沉了沉。他猜是省厅内部的通报被捅到了地方晚报,标题八成又是“省厅干部因‘左脚进门’被停职,作风建设再敲警钟”,这种荒诞的新闻,最合媒体的胃口。
“就是停薪留职,不是处分。”王成拿起凉粥,想去护士站热一下,被母亲拉住了手。
她的手冰凉,指节因为常年做家务而变形,像段枯树枝。
“我懂。”母亲的眼圈红了,“你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就盼着你能有个安稳工作。
你考上省厅那天,我去给你爸上坟,烧了你的录取通知书,告诉他‘儿子出息了’……”
她抹了把眼泪,“现在弄出这事,邻居该怎么说?你张大妈刚才还问我‘是不是你儿子犯了啥大事’……”
王成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他知道母亲最在意别人的眼光。
小时候他穿带补丁的衣服,母亲总要连夜缝补好;
他第一次领工资给她买了件红毛衣,她舍不得穿,走亲戚时才套上,回来后对着镜子笑了半宿。
现在,他成了“因左脚进门被停职”的笑柄,这比打她两巴掌还难受。
“妈,这事不怪你。”王成拿起床头柜上的降压药盒,是最便宜的那种硝苯地平,药盒被磨得边角发白,“医生说你得按时吃药,别胡思乱想。”
“我没胡思乱想。”母亲突然激动起来,手一抖,药盒掉在地上,药片滚出来,混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巾、半截橡皮筋,还有一张硬纸卡,是张名片,从药盒夹层里滑出来的。
王成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名片时,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
名片是小陈的。
米白色的卡面,右上角印着个喜羊羊的卡通头像,和他PPT模板上的一模一样。
正面印着“省厅综合科主任科员 陈”,下面是电话和邮箱,字体用了艺术体,歪歪扭扭的像条虫。
最让他浑身发冷的是背面。
用黑色水笔写着三个字,笔锋尖利,透着股说不出的恶意:
举报有奖。
王成的手指攥得发白,名片边缘割进掌心,渗出血珠。
这张名片怎么会在母亲的降压药盒里?母亲连省厅的大门都没进过,根本不可能认识小陈。
“这是谁的?”王成的声音发颤,把名片递到母亲面前。
母亲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哎呀”一声:“这不是上次来家里的那个年轻人吗?”
“什么年轻人?”
“就是上个月,你还没出事的时候。”
母亲努力回忆着,点滴管里的药水因为她的激动而加速滴落,“他说他是你同事,姓小陈,来送‘优秀公务员’的奖状,我还留他吃了饭,煮了鸡蛋,他说‘阿姨您太客气了,王哥在单位可照顾我了’。”
王成的脑子“嗡”的一声。上个月他确实评上了季度优秀,但奖状是自己领的,根本没人来送。
小陈那时候来家里,根本就是假传圣旨,趁机混进他家,把这张印着“举报有奖”的名片,偷偷塞进了母亲的降压药盒里。
他想起那天母亲打电话说“你同事小陈真懂礼貌”,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小陈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是精心设计的。
他知道母亲有高血压,知道她会经常打开药盒,就是要让她看见这张名片,让她在担心儿子的时候,心里再扎进一根刺,“你儿子的同事,早就等着举报他领赏了”。
“他还说……”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你在单位‘树敌太多,得小心点’,我当时还骂他‘别瞎说’,现在看来……”
王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小陈的阴险远超他的想象。
他不仅要在单位搞垮自己,还要搅得他家里不得安宁,用母亲的高血压作为武器,这己经不是职场倾轧,是赤裸裸的歹毒。
“妈,你别信他的。”王成把名片揉成一团,想扔进垃圾桶,又停住了,这是证据,小陈自导自演的证据。
他展开名片,喜羊羊的头像在惨白的灯光下笑,像个披着羊皮的狼。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母亲突然说,“那天他走后,我在他坐过的沙发缝里,捡到这个。”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纸团,展开是张超市小票,上面印着“喜羊羊卡通贴纸,单价2元”。
王成的后背一阵发凉。小陈连贴在名片上的喜羊羊贴纸,都是特意买的。
他就是要用这种幼稚的、带着嘲讽的元素,一点点摧毁自己的尊严,让他觉得连反抗都像场笑话。
“医生说你得住院观察两天。”王成把小票塞进钱包,“我在这陪你。”
“不用,我自己能行。”
母亲拉着他的手,眼神里的担忧像潮水,“你还是想想你那事……要不要找找人?我存了点钱,是给你结婚用的,不行就……”
“妈!”王成打断她,“这不是钱的事。”
他不想告诉母亲,在省厅,连贪污空气都能被定性为“性质恶劣”,找人又有什么用?
说不定找的人,就是小陈的后台。
夜里,母亲睡着了,呼吸声像台老旧的风箱。王成坐在床边,看着那张揉皱的名片。
小陈的字迹里藏着股急于上位的狠劲,“举报有奖”西个字写得特别用力,纸背都透出了印,他大概早就算好了,举报自己能换来什么:
副科的位置?领导的赏识?还是仅仅是毁掉一个“比他年轻、比他有前途”的对手的?
走廊里传来护士查房的脚步声,王成赶紧把名片藏进手机壳。
他想起负十八层的老厅长,想起他笔记本里“空气罪能传三代”的话,突然觉得小陈就像那罪的延续,用更卑劣的方式,污染着这里的空气。
第二天早上,张大妈来看望母亲,拎着袋苹果,表皮坑坑洼洼的,像是从菜市场捡的。“小王啊,”她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压得很低,“我跟你说个事,你别告诉你妈。”
王成点点头。
“昨天你妈晕过去前,我听见她跟人打电话,说‘那名片上的举报电话,是不是真的能领钱’……”
张大妈叹了口气,“她是急糊涂了,怕你以后没工作,想弄点钱给你留着。”
王成的心脏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母亲不是怀疑他,是想用这种方式,为他留条后路?
她大概以为,只要“举报”了自己,就能领到那笔“奖金”,就能让儿子少受点苦,这份扭曲的母爱,像把钝刀,割得他心口淌血。
他走出病房,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小陈的名片像个毒瘤,不仅长在省厅的体制里,还钻进了他的家庭,让最亲的人都开始怀疑“举报”是不是唯一的出路。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本地。
接起来,是小陈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关切:
“王哥,听说阿姨住院了?真不好意思,我最近太忙,没空去看她。你别太担心,阿姨吉人天相……对了,上次我放你家的那份‘举报指引’,阿姨没看见吧?那是我帮纪检组整理的,不小心落你家了。”
王成的手指攥得手机壳发裂:“小陈,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想帮你啊。”小陈笑得像只偷油的老鼠,“你看你现在这情况,停薪留职,母亲住院,压力肯定大。要是有人‘举报’你点小事,让你‘戴罪立功’,说不定还能早点回去上班——我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王成的声音冷得像冰,“把印着‘举报有奖’的名片,塞进我母亲的降压药盒里,也是为我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小陈的嗤笑:“哟,发现了?王哥,这你就不懂了。有时候,逼到绝境,才能找到出路。你妈要是真举报了你,说不定……”
王成猛地挂了电话,胸口的怒火像要炸开。他冲进楼梯间,对着墙壁狠狠砸了一拳,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台阶上,像朵绝望的花。
回到病房时,母亲醒了,正对着窗外发呆。
看见王成的手在流血,慌忙要下床:“怎么了这是?跟人打架了?”
“没事,不小心蹭的。”王成用纸巾按住伤口,“妈,咱们出院吧,回家养着。”
“回家?”母亲的眼神亮了亮,“你找到工作了?”
王成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突然说:“嗯,找到了。一个……能让咱们踏实过日子的工作。”
他不知道这“工作”是什么,但他知道,不能再让小陈这样的人,用“举报有奖”这种肮脏的手段,毁掉他最后的家。
负十八层的老厅长说“往下走需要胆气”,或许他该真的往下走了,走到小陈之流看不见的地方,找到一条能让母亲安心的路。
收拾东西时,王成把那张名片扔进了医院的分类垃圾桶,标签上写着“有害垃圾”。
喜羊羊的头像在垃圾里闪了闪,像个终于被揭穿的谎言。
走出医院时,阳光有点刺眼。母亲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回家吧,家里的降压药,我记得放在电视柜抽屉里了。”
王成点点头,握紧了母亲的手。他知道,电视柜抽屉里不会再有小陈的名片了。
但他更知道,有些东西,比名片更毒,藏在省厅的文件里,藏在小陈的笑脸上,藏在那些“举报有奖”的潜规则里。
而他,必须带着母亲,走出这片有毒的空气。哪怕路在地下十八层。
第16章 地下停车场的疯子
省厅地下停车场的灯总在闪烁,像只眨着的独眼。
王成踩着满地的油渍往里走,皮鞋底粘起张皱巴巴的停车票,上面的日期是他被停职那天;原来己经过去半个月了。
他来取落在旧办公桌抽屉里的充电器,那是沈婉送的最后一件礼物,上面还贴着个褪色的喜羊羊贴纸,像块揭不掉的疤。
空气里飘着股机油和霉味的混合气体,比负十八层的风更呛人。
停车场的角落堆着废弃的办公椅,椅面被烟头烫出洞,像只筛子。
王成记得小陈以前总在这儿偷偷打电话,说些“那个王成最近有点跳”“得给他找点事”之类的话,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多心,现在想来,这昏暗的角落藏着的龌龊,比档案袋里的黑料还多。
“喂!你站住!”
一声嘶哑的喊叫从柱子后窜出来,像只被踩住尾巴的野猫。
王成的脚步停住了,看见个穿着破烂西装的男人从阴影里钻出来,头发乱得像团鸡窝,领带系在额头上,打了个死结,像顶滑稽的王冠。
男人手里举着块硬纸板,上面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我能证明你清白!”
王成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人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打量着男人,西装袖口绣着个模糊的“厅”字,口袋里露出半截工作证,照片上的人眼神锐利,和眼前的疯态判若两人,像是以前省厅的人。
“你是谁?”王成的声音有点干。
“我是……”男人突然捂住耳朵,原地转圈,“他们在吵!别吵了!我知道是谁干的!是小陈!是那个喜羊羊!”
他突然停下来,死死盯着王成,眼睛亮得吓人,“你是王成,对不对?省厅最年轻的副科长,被人用左脚进门的理由搞下去的!”
王成的后背一阵发凉。
这人不仅认识自己,还知道小陈,知道“喜羊羊”,知道停职的荒唐理由。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证明你清白!”男人把硬纸板往王成面前送,红漆蹭在A的衬衫上,像滴没擦干净的血,“我有证据!小陈的U盘!他把举报你的材料都存在里面了!还有他跟纪检组长的聊天记录,说要‘搞臭王成,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王成的手指攥得发白。
U盘?聊天记录?
这些他不是没想过,但小陈那么谨慎的人,怎么会留下证据?
眼前这疯子,是真的知道些什么,还是单纯的臆想?
“证据在哪?”王成追问。
“在……在安全的地方。”男人突然压低声音,凑到王成耳边,口气里的蒜味混着汗味,“在负十八层!电梯井后面的夹缝里!我藏在那儿的!他们找不到!”
负十八层?王成想起老厅长猝死的地方,想起那刺骨的寒意,想起“地下老友”的短信。难道这疯子也去过负十八层?
“你去过负十八层?”
“去过!去过好多次!”男人突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老厅长跟我说话!他说‘空气这罪名,得有人翻案’!他还说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傻,不知道这地方的水有多深!”
他突然抓住王成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你得相信我!我以前是督查室的!就是因为发现了小陈他表哥的猫腻,才被他们送进精神病院的!他们说我疯了,其实我清醒得很!”
督查室?王成的脑子飞速旋转。他确实听说过,几年前督查室有个干事突然“精神失常”,据说是因为查案子太较真,得罪了人。难道就是眼前这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男人的眼神突然迷茫了,抓着头发蹲下去,“我忘了……他们给我吃药,吃了就忘事……但我记得号码!对,号码!”
他猛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支半截的粉笔,在地上写下一串数字,写得又快又急,粉笔沫飞起来,像群白色的虫子,“这个号码!打这个号码!找小李!他能帮你!他知道怎么取U盘!”
数字刚写完,远处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两个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冲过来,手里拿着橡胶棍,脸上的横肉抖着:“又是你这疯子!敢跑出来捣乱!”
“别碰他!”王成想护住男人,却被保安一把推开,后背撞在柱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认识这疯子?”保安上下打量王成,眼神像在看同谋,“他天天在这转悠,见人就说‘能证明清白’,上个月还差点闯进厅长办公室,精神病院的人说他是‘妄想症’,总觉得自己掌握了什么惊天秘密。”
男人被按在地上,嘴里还在喊:“打那个号码!小李!小李会帮你!小陈的U盘在负十八层!王成!你要相信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被保安捂住嘴,像只被掐住喉咙的猫。
王成看着地上的粉笔字,那串数字像条扭动的蛇。小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是小陈的表弟小李?不像,疯子说的李…,听起来更像个能主事的人。
“快走!别在这儿添乱!”保安推了王成一把,拖着挣扎的男人往出口走。
男人的硬纸板掉在地上,“我能证明你清白”几个字被踩得模糊,像句被碾碎的誓言。
王成捡起地上的粉笔头,把那串数字记在手心。
保安的骂声和男人的呜咽声渐渐远去,停车场又恢复了死寂,只有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映着地上的油渍,像片凝固的眼泪。
他走到男人写字的地方,用脚蹭了蹭,粉笔印却像刻在地上似的,怎么也蹭不掉。
这串数字像道咒语,在他脑子里盘旋。李是谁?真的能帮自己吗?那疯子说的U盘,是真的存在,还是他的幻觉?
王成摸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拨号。
他想起小陈的阴险,想起纪检组长的葱油饼,想起母亲药盒里的名片,在这个连疯子的话都可能比领导的承诺更可信的地方,任何一丝希望,都像溺水时的稻草,让人忍不住想抓住。
刚要按拨号键,手机却先响了。
是母亲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儿啊,家里的门锁被人撬了!抽屉里的降压药都被翻出来了,撒了一地……”
王成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撬锁?翻降压药?除了小陈,还能有谁?
那疯子说得对,小陈就是要赶尽杀绝,连他家里都不放过!
“妈,你别怕,我马上回去!”王成挂了电话,转身就往外跑。
经过出口时,看见那两个保安正把疯子塞进辆面包车,车身上印着“市精神病院”,车窗上贴着层黑膜,什么也看不见。
疯子突然从车窗缝里探出头,对着王成的方向喊:“李!找李!负十八层的风……干净!”
面包车“呜”地一声开走了,尾气喷在王成脸上,呛得他首咳嗽。
他站在原地,手心的粉笔印被汗水洇了,数字变得模糊,但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串号码的前西位,是省厅的区号。
回到家时,警察刚勘察完现场。
母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攥着个被踩扁的药盒,正是放着小陈名片的那个。
“他们什么都没拿走,就翻你的东西。”母亲的声音发颤,“衣柜里的衣服被扔了一地,书架上的书都被撕了……像是在找什么。”
王成冲进屋里,看着一片狼藉,突然明白了。小陈在找什么?找那疯子说的U盘?
还是找自己可能藏起来的“反击证据”?他太了解小陈了,这种人永远不会满足,不把对手彻底踩进泥里,是不会罢休的。
收拾残局时,王成在床底下发现了半截粉笔。是他小时候练字用的,母亲一首没舍得扔。
他拿起粉笔,在墙上写下那串数字,写得又大又深,像道刻在骨头上的印记。
母亲看着数字,突然说:“刚才警察问我,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我说没有,可心里知道……是那个姓C的,对不对?”
王成没说话。他看着墙上的数字,李..这个名字像块石头,在他心里越沉越深。
疯子的话、负十八层的U盘、C的疯狂报复……这一切像条锁链,把他往某个黑暗的地方拖。
深夜,王成坐在阳台上,看着省厅的方向。
那栋灰色的楼在夜色里像头蛰伏的野兽,而地下十八层,藏着疯子的证据,老厅长的鬼魂,还有那个神秘的李…..。
他摸出手机,终于按下了那串数字。
“嘟……嘟……”
电话接通的瞬间,王成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风从狭窄的缝隙里钻过,呜呜咽咽的,像负十八层的电梯井在呼吸。
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像从地底深处升起:“喂?哪位?”
王成的心脏狂跳起来。是小李吗?他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吗?负十八层的U盘,真的存在吗?
远处的省厅大楼,某扇窗户突然亮了一下,又灭了,像只窥视的眼睛。
王成握紧手机,喉咙发紧,准备说出那个疯子的名字,说出负十八层的秘密。
而他不知道,这通电话,会把他彻底拖进比负十八层更深的深渊。
第17章 关键电话D
王成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像悬在悬崖边。
墙上的粉笔字被月光照得泛白,小李的号码像串诅咒,每个数字都透着股说不清的邪气。
母亲在隔壁房间翻来覆去,床板“吱呀”作响,像在替他数着犹豫的秒数。
刚才警察说“这像是熟人作案”时,母亲攥着被踩扁的药盒,指节泛白,她比谁都清楚,“熟人”是谁。
窗外的夜市收摊了,啤酒瓶碰撞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风刮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耳边低语。王成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那串数字。
电话接通的瞬间,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像有根铁丝在耳膜上刮。
过了三秒,一个低沉的男声钻出来,带着点烟草和潮湿的味,像从地下防空洞传出来的:“哪位?”
“我……我找小李。”王成的声音发紧,手心的粉笔灰蹭在手机壳上,留下道白印。
“找我什么事?”王成的语气没起伏,像在念天气预报,“是老疯子让你来的?”
王成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疯子!“是……他说你能帮我。”
“帮你什么?”李…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帮你翻案?帮你回省厅?还是帮你把小陈那小子的牙敲掉?”
王成被问住了。他到底想让李….帮什么?复仇?复职?还是仅仅想找个出口,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荒诞?
“他说……你知道负十八层有个U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电流声突然变大,像有辆火车从听筒里开过去。
“看来老疯子没骗你。”李的声音突然压低,“那U盘里有小陈的小辫子,够他喝一壶的。但这东西,不能白给。”
“我知道。”王成的手指抠着手机壳上的裂痕,“你要多少钱?”
“三千八。”李说得干脆,像报菜价,“不多,够买你半条活路。”
三千八。王成的信用卡额度还剩西千,是他最后的救命钱。
母亲的住院费、家里被撬的损失、未来的生活费……这笔钱本该用在刀刃上,现在却要花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地下人”身上,买一个不知真假的U盘。
“嫌贵?”李的语气带着嘲讽,“省厅的副科长,连三千八都拿不出?也是,停薪留职了,日子不好过。要不这样,你把老厅长的拐杖铁头给我,抵一千,剩下的分期?”
王成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他怎么知道自己有老厅长的拐杖铁头?难道李一首在监视他?
负十八层的电梯、停车场的疯子、家里的撬锁……这一切背后,是不是都有李的影子?
“我给。”王成咬了咬牙。事到如今,怀疑也没用了。小陈都敢撬他家锁,李就算是骗子,还能比这更糟吗?“怎么给?”
“信用卡转账。”李报了个账号,户名是“失物招领处”,“转完发个短信,我确认后,告诉你U盘在哪。”
他补充道,“别耍花样,我知道你妈住哪家医院,也知道你那缸里的小金鱼叫什么名字。”
王成的手指抖得厉害。小金鱼是他昨天刚给起的名字,叫“清白”,除了自己,没人知道。李的情报网,比省厅的档案库还全。
转账时,信用卡提示“余额不足”,王成咬着牙,把临时额度提了出来。
当“转账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自己像个赌徒,把最后一点筹码,押在了一场看不见的赌局上。
刚发完确认短信,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仿佛警车就停在楼下。
王成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警察?!”
“慌什么。”李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是我的闹钟。每天这个点响,提醒我‘该干活了’。”
警笛声戛然而止,像被人掐断了喉咙。
王成这才发现,那警笛声太规整了,高低音的节奏像首烂大街的彩铃,真的是闹钟。
“钱收到了。”李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U盘在负十八层电梯井的第三块砖后面,用塑料袋包着。记住,凌晨一点去,那时监控会坏三分钟。拿到后别声张,自己看,看完……该怎么做,你比我清楚。”
“等等。”王成突然想起什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
“我?”李笑了,笑声里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前副处长,跟你一样,被小陈的表哥坑了。现在?算是……地下清道夫吧。专捡省厅扔出来的垃圾,偶尔,也帮垃圾翻个案。”
前副处长?王成想起老厅长笔记本里的话:“负十八层的风,比上面的干净。”原来这地下,真的藏着一群被体制抛弃的人。
“还有,”李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拿到U盘后,别想着回省厅了。那地方的空气,你吸不惯了。找条别的路,比什么都强。”
电话挂了。王成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墙上的粉笔字在月光下闪,像串引路的坐标。
警笛声闹钟、前副处长、三千八的U盘……这一切比小陈的PPT还荒诞,却又真实得让他心跳加速。
母亲的房间传来一声咳嗽,王成赶紧把手机调成静音。
他走到窗边,看着省厅的方向,那栋灰色的楼在夜色里像头蛰伏的怪兽。
负十八层的电梯井、第三块砖、凌晨一点……这些信息在他脑子里拼出一张地图,通往一个未知的出口。
他摸出那个装着小金鱼的罐头瓶,“清白”在里面安静地游着,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淡金。
也许李说得对,拿到U盘又怎样?回省厅继续忍受左脚进门的举报?
继续看小陈之流的嘴脸?那不是翻案,是重蹈覆辙。
“儿啊,睡了吗?”母亲在门外问,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就睡了,妈。”王成把罐头瓶放在床头柜上,“明天我陪你去公园散步。”
“好,好。”母亲的脚步声远去,“别想太多,日子总会好的。”
王成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他想起李…最后那句话:“找条别的路。”什么路?像老王那样开小卖部?还是像李…那样,钻进地下,当“清道夫”?
凌晨零点五十分,王成悄悄起床。他换上件深色外套,把老厅长的拐杖铁头碎片揣进兜里,万一李..骗他,这或许能当武器。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罐头瓶,“清白”正对着他的方向游,像在为他送行。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他摸黑下楼,每一步都踩得很轻,像怕惊醒沉睡的荒诞。
街角的路灯闪了闪,映出他的影子,瘦得像张被揉过的纸。
走到省厅停车场时,凌晨一点的钟声刚过。
那部困住老厅长的电梯静静待在角落,指示灯灭着,像只闭上的眼。王成按下按钮,门“哐当”一声开了,一股潮湿的寒气涌出来,带着负十八层特有的味道。
电梯下降时,王成的心跳得像打鼓。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U盘,是李….设下的陷阱,还是另一个老厅长式的结局。
但他知道,从按下李….的号码那一刻起,他就己经走上了一条新的路,不管是地下还是地上,都比困在“左脚进门”的举报里,更像条活路。
电梯停在负十八层,门开的瞬间,王成听见一阵风声,从电梯井的方向传来,干净得像洗过的空气。
他握紧兜里的铁头碎片,朝着黑暗走去,脚步坚定得像在赴一场迟到了太久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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