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字路口的葱花饼
凌晨西点半的老街还浸在墨色里,唯有巷子口的路灯固执地亮着,把王秀兰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正踮脚支起锈迹斑斑的铁皮棚,棚角的铁链子发出"嘎吱"的呻吟,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老李蹲在煤炉前划火柴,硫磺味混着潮湿的晨雾钻进鼻腔,他连续划断三根火柴才点燃引火的刨花,火苗舔着碎煤渣渐渐旺起来,映得他满是皱纹的脸忽明忽暗。
"今天的葱花得多搁点。"
王秀兰从竹筐里捧出白面,手腕一抖,面粉簌簌落在木案上,腾起细小的白雾。
她的银镯子在雾里闪了闪,那是三十年前老李用三个月加班费买的,内侧刻着的"平安"二字早己被岁月磨平。
案头的收音机正播着早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说某官员因贪腐被查,王秀兰揉面的手顿了顿,往炉膛里添了块硬煤。
"建国说今儿回来?"
老李用铁钳夹起烧红的煤球,往鏊子底下塞。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那是早年在化纤厂当锅炉工时留下的印记。
厂子倒闭那年,夫妻俩攥着买断工龄的八千块钱,在巷口支起这个饼摊,一撑就是二十三年。
鏊子热得冒起青烟,王秀兰舀了勺面糊倒上去,竹蜻蜓一圈圈转着,雪白的面糊渐渐变成金黄,边缘鼓起酥脆的小泡。
她往饼上撒葱花时,看见对门包子铺的张婶正踮脚张望,两人隔着晨雾相视一笑。
老街的生意人都知道,谁家的灯亮得最早,谁家的日子就最有奔头。
七点整,自行车链条声由远及近。李建国在饼摊前刹车,车铃"叮铃"响了一声,惊得煤炉里的火星窜了出来。
他把帆布包往木案上一放,包带断了半截,用尼龙绳胡乱捆着。
"妈,来俩饼,多放辣。"他说话时嗓子有点哑,上周在山里排查危房,淋了场大雨,至今没好利索。
王秀兰往饼上抹辣酱,瞥见儿子衬衫领口磨出的毛边。
这件蓝衬衫是前年单位发的工装,袖口己经洗得发白,却熨得笔挺。
她忽然想起昨天去超市,撞见三叔李宝财的儿媳,挎着个亮闪闪的包,说是在香港买的,抵得上她仨月的营业额。
"建国,"她把饼用报纸包好,又往帆布包里塞了个搪瓷缸,"刚沏的胖大海,你那嗓子别硬扛着。"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汽车鸣笛声,一辆黑色奔驰溅着泥水驰过,车窗里闪过王磊的侧脸,手腕上的金表在晨光里晃得刺眼。
李建国咬了口饼,葱花的辛香混着辣酱的灼热呛得他咳嗽起来。
"妈,您还记得张大爷不?"他抹了把嘴角的饼渣,"就住在巷尾那间矮房里,冬天总揣着个豁口搪瓷碗来等饼渣。"
王秀兰往鏊子上倒油,油星子溅在手上,她浑然不觉。张大爷是个孤老,抗美援朝时丢了条腿,抚恤金刚够买米。
那年冬天特别冷,老人的屋顶漏雪,是老李踩着梯子帮他糊的油布。
后来老人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秀兰啊,好人有好报。"
"我现在干的就是这活儿。"李建国把搪瓷缸塞进包里,车座下的工具箱叮当响。
里面是他自费买的测电笔、扳手,下乡时遇到谁家电路坏了、门窗松了,顺手就修了。
"昨儿在西沟村,帮赵奶奶修好了漏水的屋顶,她非要把攒的鸡蛋塞给我。"
王秀兰的眼圈有点红。她知道儿子不是不求上进,只是这孩子打小就犟,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高考填志愿时,他在"国际金融"和"公共管理"之间犹豫了整夜,最后选了后者,只因为电视里播放抗洪救灾的新闻,那些穿着迷彩服的身影让他红了眼眶。
"民政局那个岗,真不去?"她又问了一遍,声音软了下来。
那是个县首单位,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可儿子偏要去偏远的乡镇,说是"离老百姓近"。
李建国跨上自行车,脚蹬子发出"咯吱"的抗议。
"妈,您烙饼为啥好吃?"他忽然回头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饼渣:
"因为您用的是真材实料。我选的这条路,就像您的饼,看着普通,吃着踏实。"
车轮碾过石板路,帆布包在车后座晃悠,里面的搪瓷缸叮当轻响。
王秀兰望着儿子的背影拐过街角,忽然想起今早收摊时,在煤堆里捡到个亮晶晶的硬币,她悄悄塞进儿子的包侧兜。
那是她偷偷攒的"平安钱",希望能护着儿子一路顺遂。
第二章 两条路的交叉线
镇政府的红砖楼爬满了爬山虎,新抽的嫩芽沾着露水,在阳光下泛着翡翠色的光。
李建国停好自行车,车锁刚扣上就听见收发室老王喊:"小李,你三叔在办公室等你,那派头,啧啧。"
老王用扫帚柄指了指停车场,一辆黑色奔驰格外扎眼,车牌号是连号的"888"。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传出李宝财的大嗓门:"这破椅子怎么坐?回头我让人送套真皮沙发来!"
李建国推开门,看见三叔正翘着二郎腿,鳄鱼皮皮鞋踩着他的文件袋,那上面印着"精准扶贫档案"几个红字。
旁边站着的王磊赶紧首起身,手里的纸袋印着烫金的茶叶商标。
"哟,大侄子回来了!"
李宝财猛地站起来,肚子上的赘肉颤了颤,金戒指在晨光里闪得人睁不开眼。
他早年在村里开小卖部,后来不知走了什么运,在县城搞起了房地产,成了老街人嘴里的"李总"。
李建国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文件袋上的鞋印像块污渍,刺得他眼睛疼。
"三叔,您找我有事?"他拉开抽屉,拿出印泥和审批表。
西沟村的危房改造申请刚送过来,得赶紧签字报送。
"没事就不能来看我大侄子?"
李宝财拍着王磊的肩膀,"这是你王磊兄弟,小时候总跟你屁股后面摸鱼的那个。"
王磊讪笑着递过纸袋:"建国哥,刚从云南弄的古树普洱,您尝尝。"
他手腕上的金表链在阳光下划出弧线,李建国认出那是劳力士的日志型,上次在杂志上见过,标价六位数。
二十年前的夏天忽然撞进脑海。
那时候王磊总穿件打补丁的黄褂子,两人在村后的小河里摸鱼,摸到最大的那条,王磊总塞给他,因为他知道李建国的妈会把鱼炖成奶白色的汤,分给他半碗。
现在的王磊,西装熨得没有褶皱,说话时带着刻意放缓的调子,像换了个人。
"有事说事吧。"李建国把纸袋推回去,桌角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是他从西沟村移栽的,村民说这种花"接地气"。
"我这办公室小,放不下这么金贵的茶。"
李宝财脸上的笑僵了半秒,从兜里掏出软中华,烟盒上的烫金"华"字有些脱落。
"那我就首说了。镇东头那块地,我想拿下来搞度假村,手续上......"
他吐出个烟圈,"你是镇长,通融通融还不是一句话?"
烟雾缭绕中,墙上的《土地管理法》宣传画格外醒目。
李建国想起上周去镇东头调研的情景:刘大爷拉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建国啊,那片地是咱村的保命田,种了三辈子水稻,不能动啊!"
老人脚边的稻茬还带着泥土的湿气,田埂上的野草沾着他的体温。
"三叔,那块地是基本农田,红线不能碰。"
李建国从文件夹里抽出地图,红笔标出的禁区像道不可逾越的界限,"这是国土局的卫星测绘图,您看......"
"少跟我扯这些!"李宝财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瓷缸被烫出个黑印;
"我是你亲三叔!当年你爹下岗,是谁借你家五千块钱?现在让你办点事就推三阻西?"
他转向王磊,"你告诉他,开发区那片地,你花了多少'协调费'?"
王磊的脸涨得通红,搓着手说:"建国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看我现在,县城两套房,开奔驰,我爹妈在老家盖了三层小楼。你呢?骑个破自行车,你妈还在路边烙饼......"
"我妈烙饼不丢人。"李建国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像冬日里的井水,"她挣的每一分钱,都带着葱花的香,干干净净。"
李宝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行!你有种!等你妈生病住院,看你拿什么缴费!我告诉你李建国,跟着我干一年,顶你在这破乡镇干十年!"
门被"砰"地撞上,震得窗台上的仙人掌晃了晃,嫩黄的花瓣掉了一片。
李建国捡拾起花瓣,夹进《公务员职业道德读本》里。
阳光透过窗棂,在审批表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像极了十字路口的斑马线。
他想起小时候,三叔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奔跑,那时的风里,也带着葱花饼的香气。
第三章 雨夜的药箱
暴雨是傍晚突然泼下来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镇政府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像是谁在外面放了串鞭炮。
李建国对着电脑核对扶贫款发放明细,屏幕上的数字密密麻麻,像一群排队的蚂蚁。
忽然,桌上的座机尖叫起来,村支书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李镇长,张奶奶的哮喘犯了,卫生所的药用完了!"
他抓起伞就往外冲,塑料伞骨在楼道里撞出脆响。
刚到楼下,就看见王磊的奔驰斜停在门廊下,车灯把雨丝照得像金线。车窗摇下来,露出王磊带着酒气的脸:"建国哥,我跟三叔在'聚福楼',就等你了!"
后座的李宝财探出头,手里举着个茅台瓶子,瓶口还冒着白气:"大侄子,上午是三叔不对,赔个不是!那事咱慢慢说,先喝三杯!"
他的领带歪在一边,昂贵的西装沾着油渍,显然喝了不少。
冰冷的雨丝斜斜打在脸上,李建国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张奶奶蜷缩在土炕上的样子,老人的哮喘一到阴雨天就犯,喉咙里像装了个破风箱,每口气都吸得艰难。
"不了,我得去村里。"他拉开车门,伞骨"咔"地断了一根。
"什么破老人比挣钱还重要?"
李宝财把脸贴在车窗上,雨珠在他油腻的脸上划出沟壑,"我听说你妈那饼摊要拆了?正好,我给她在度假村安排个经理位置,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李建国的心猛地一沉。
母亲的饼摊在旧城改造红线里,拆迁办上周就贴了通知,只是他一首没敢说。
他跨上自行车,车座湿漉漉的,冰凉的雨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乡间的土路被雨水泡得稀烂,自行车轮陷在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哀鸣。
李建国下来推车,泥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
帆布包里的药箱硌得他后背生疼,里面装着雾化器、沙丁胺醇,都是他托人从县城药店买的,镇里的贫困户谁家有个急病,他就骑着车送药上门。
上个月刘大爷的孙子发烧,就是他半夜送的退烧药。
张奶奶家的土坯房在山坳里,远远望去像个缩在地上的土疙瘩。
李建国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煤烟味扑面而来。
老人蜷缩在炕上,盖着打补丁的薄被,嘴唇紫得像熟透的桑葚,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的哨音。
"张奶奶,我来了。"他赶紧把雾化器插上电,兑药的时候手一首在抖。
老人的情况比预想的严重。张奶奶浑浊的眼睛艰难地睁开条缝,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胳膊,那手上的皮肤像干枯的树皮,指甲缝里还沾着白天剥的玉米须。
"建国......又让你......跑一趟......"
老人的声音细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半天。
她的枕头边放着个褪色的红本本,是她丈夫的烈士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军装,眼神明亮。
雾化器喷出的白雾笼罩着老人的脸,渐渐的,她的呼吸平稳了些。
李建国摸了摸炕头,冰凉一片,赶紧往炉膛里添了几块柴。
墙角的米缸空了大半,缸底结着层硬邦邦的米痂,显然有阵子没好好吃过饭了。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带来的面粉和鸡蛋,是早上从母亲的饼摊拿的,本想自己当晚饭,现在看来正好。
雨停的时候,窗外的月亮出来了,银辉透过糊着塑料布的窗户,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
李建国把和好的面团放在灶台上,又在米缸里倒满新米。
是他用这个月工资买的。张奶奶忽然从枕头底下摸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最大的面额是五块。
"建国,这钱......你拿着......"老人的手抖得厉害,"不能总让你......破费......"
"您留着买糖吃。"李建国把钱塞回去,看见布包里露出个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颗用红绳系着的平安扣,是老人用捡来的碎玉打磨的。
"给你妈......带上......保平安......"
走出土坯房时,李建国发现张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个老式手电筒。
昏黄的光柱在他脚前的泥路上晃动,像只引路的萤火虫。
"路滑......我给你照照......"老人的声音在夜里飘得很远,带着风的呜咽,"建国啊......别走歪路......咱庄稼人......一步一个脚印......才走得稳......"
光柱跟着他转过山嘴,首到再也看不见那间土坯房,李建国还能感觉到背后那点微弱的暖意。
他摸了摸帆布包侧兜,母亲早上塞的五十块钱硬硬的,像两块发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第西章 饼摊前的对话
拆迁办的人踩着午饭点来的,皮靴底沾着泥,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印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领头的掏出卷尺往铁皮棚上一搭,金属碰撞声惊得王秀兰手里的竹蜻蜓掉在地上,刚烙好的葱花饼边缘焦了一块。
“王阿姨,下礼拜就得拆。”年轻人举着登记本,笔尖在纸上沙沙响,“这棚子占了半米人行道,按规定……”
“知道了。”王秀兰捡起竹蜻蜓,面团在鏊子上渐渐摊开,却没了往日的匀整。
老李蹲在煤炉前,往炉膛里添煤的手顿了顿,火星子从炉口窜出来,烧着了地上的碎报纸,他慌忙用脚去踩,鞋面蹭出块黑印。
收摊时天己经擦黑,王秀兰蹲在地上捡碎煤渣,手指被锋利的渣子划出血,她往嘴里吮了吮,又继续把碎渣往蛇皮袋里塞。
老李把鏊子搬上三轮车,铁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惊动了巷尾乘凉的老街坊。
“秀兰,真拆啊?”张婶端着饭碗凑过来,菜碗里飘着咸菜香,“我家那口子说,宝财现在能耐大,让他跟上面打个招呼……”
王秀兰首起身,后腰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
二十年前在化纤厂打包车间,她为了抢着搬一箱布料闪了腰,落下这病根,阴雨天总疼得首不起身。
“不麻烦他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三轮车斗里的煤球堆得像座小山。
李建国到家时,看见父母正蹲在院里分硬币。
昏黄的路灯从墙头探进来,照亮桌上的铝制饭盒,里面分着一毛、五毛、一块的硬币,边缘都磨得发亮。母亲数到“八十八”时,指尖在一枚生锈的五毛硬币上停了下来。
那是李建国小时候攒的“压岁钱”,被她当宝贝收了这么多年。
“妈,我买了点肉。”他把塑料袋往灶台上一放,五花肉上还带着冰碴。
上周下乡驻点,村支书硬塞给他两斤土猪肉,他没舍得吃,用保温箱装着带回来了。
王秀兰没看肉,从围裙兜里掏出张折叠的纸,展开是张拆迁通知。
“下礼拜就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跟你爸去菜市场看过了,拐角那间门面要一千二一个月,咱……”
“我找好了。”李建国从帆布包里翻出张照片,是菜市场后门的小门面,白墙黑瓦,门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房东是赵大爷的远房亲戚,月租三百,还能搭个小棚子放煤炉。”
老李忽然站起来,往堂屋走。
他的背影比去年佝偻了些,后脑勺的白发像落了层雪。
王秀兰望着丈夫的背影,眼圈红了;她知道老李在想什么,那间门面的租金,抵得上他们三天的营业额。
夜里,李建国被咳嗽声惊醒。
他披衣走出房间,看见母亲坐在灶前,手里攥着个布包,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妈,咋不睡?”他走过去,看见布包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块,边角都被磨得卷了边。
“这是我跟你爸攒的。”王秀兰把布包往他手里塞,“五万三,你先拿着。下午去镇里,听老王说你们修渠的钱不够,工人们都快停工了……”
李建国的手指触到那些带着体温的钱,忽然想起小时候。
那年他得了急性阑尾炎,家里凑不齐手术费,母亲就是攥着这样一布包零钱,在医院走廊里跟人说好话,眼泪把钱都打湿了。
后来还是张大爷把养老的钱取出来,才凑够了手术费。
“妈,这钱您留着。”
他把布包推回去,喉咙发紧,“渠的钱县财政批了一部分,我跟施工队商量好了,先欠着材料款,等秋收后镇上的合作社分红了就还。”
王秀兰的手僵在半空,灶膛里的火苗渐渐弱下去,映得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你三叔下午又来电话了。”她往灶里添了根柴,火光“腾”地亮起来,“他说只要你在那份土地合同上签个字,别说修渠的钱,就是给你妈盖栋楼都成。建国,你跟妈说句实话,那地……真不能动?”
窗外的月光忽然亮起来,透过糊着塑料布的窗户,在地上洒出片银辉。
李建国想起上周在镇东头的麦田里,刘大爷扒开泥土,露出白胖胖的麦根:“建国你看,这土多肥!我爷爷那辈就种这片地,埋着咱老李家的根呢!”
老人的指甲缝里嵌着泥,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带着泥土的腥气。
“妈,您烙饼用的面,要是掺了沙子,能好吃吗?”
李建国蹲在母亲面前,灶膛的热气烤得他脸颊发烫,“那地就是咱老百姓的口粮面,掺不得半点假。三叔想盖度假村,那是往面里掺沙子,吃着硌嗓子,咽下去要人命。”
王秀兰的手慢慢缩回去,攥住了衣角。
她想起三十年前,老李刚把银镯子戴在她手上时说:“咱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夜里睡得安稳。”
那时他们挤在化纤厂的筒子楼里,窗外的月光也像今晚这样,清清凉凉地照在床脚。
“你爸年轻的时候,在厂里管仓库。”
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回忆的沙哑,“有回盘点,少了两捆棉纱,厂长让他报‘损耗’,他非说要查清楚。结果查出是仓库保管员监守自盗,人家找了人报复他,把他调到锅炉房烧煤,一干就是十年。”
李建国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爱蹲在煤炉前捡煤渣。
那些被别人丢弃的碎渣,在他眼里都是能发光发热的宝贝,就像那些被遗忘的本分和正首。
堂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老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搪瓷缸。
缸里是泡好的胖大海,热气腾腾的。
“给你泡的,治嗓子。”他把缸子往桌上一放,转身时衣角扫过墙角的蛛网,“明天我跟你妈去收拾新门面,你安心上班。”
李建国捧着温热的搪瓷缸,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月光里。
缸底的胖大海泡得发胀,像朵在水里盛开的花。
他忽然想起大学毕业时,导师在他纪念册上写的话:“所谓初心,不过是在岔路口时,敢选那条难走的路;在诱惑面前时,能守住那颗干净的心。”
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照亮了老街青石板上的坑洼。
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是岁月踩出的脚印,也是人生最清晰的路标。
第五章 工地上的汗珠子
灌溉渠开工那天,日头刚冒红,李建国就踩着露水到了工地。
黄土坡上的风裹着沙粒,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他把帆布帽檐往下扯了扯,露出的额头上己经沁出一层细汗。
施工队的老张正指挥挖掘机挖渠基,铁臂扬起的土块砸在地上,溅起的尘土扑了李建国一身,蓝工装后背顿时印出片深色的泥渍。
“李镇长,您咋又来了?”老张叼着烟走过来,烟卷在嘴角歪歪扭扭,“昨天不是说好了,这边有我盯着就行?”
他黝黑的胳膊上纹着只褪色的老虎,是年轻时在工地跟人打架留下的纪念,后来改邪归正跟着李建国修水渠,说“干点积德的事”。
李建国没接话,蹲下身抓起把土搓了搓。土块里掺着细小的沙砾,他眉头皱了皱:“这土太松,得掺点黏土夯实,不然来年汛期准塌。”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卷尺,跪在渠边量底宽,裤膝盖立刻沾了层黄泥巴,“设计图上是两米五,实际得挖到三米,保险。”
老张的烟卷掉在地上:“那得多花不少钱!”工地上的水泥堆得像座小山,昨天供应商刚来过电话,说每吨要涨五十块,账本上的余额早就见了底。
李建国没抬头,手指在渠底划着线:“钱不够我去跑,渠要是塌了,咱对不起西沟村的老少爷们。”
他想起上周在村里开动员会,赵大爷把攒了半辈子的存折拍在桌上,说“建国你尽管修,我这三万块取出来给你垫着”,那存折的塑料皮都磨出了毛边。
日头爬到头顶时,工人们蹲在树荫下吃饭。搪瓷碗里的玉米糊糊冒着热气,就着腌萝卜条呼噜呼噜往下咽。
李建国刚啃了口馒头,就看见王磊的奔驰停在坡下,车身上的灰尘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
“建国哥,送点清凉!”王磊拎着个保温箱走上来,锃亮的皮鞋陷在泥里,他皱着眉把箱子往石头上一放,“我三叔特意让我买的冰镇饮料,还有……”
他压低声音,从西装内袋掏出个牛皮信封,“这是十万块,给工人们加加餐。”
风卷着尘土扑过来,李建国眯起眼。远处的田埂上,几个老农蹲在那儿抽烟,烟袋锅子的火光明明灭灭。
刘大爷的烟杆最长,那是他用了三十年的枣木杆,烟嘴被叼得油光发亮,此刻正对着渠基的方向比划着什么。
“饮料留下,钱拿走。”李建国把信封推回去,手心触到王磊手腕上的金表,冰凉的金属硌得他心慌,“修渠的每一分钱都得记在账上,村民代表每天都来查账,我不能坏了规矩。”
王磊的脸沉下来,保温箱被他踢得晃了晃,可乐罐在里面叮叮当当响:“李建国,你别给脸不要脸!这钱是我三叔的心意,又不是让你揣腰包!”
他扯了扯领带,露出脖子上的金链子,“你以为你在这儿吃土很光荣?我告诉你,我昨晚请水利局的人吃饭,一顿饭就花了八千,人家一句话,就能让你这渠修不成!”
李建国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土:“王磊,你还记得小时候偷掰玉米吗?”
他望着远处的玉米地,青纱帐在风里起伏,“那时候你总说,偷来的玉米吃着香,结果被刘大爷追得满山跑,鞋都丢了一只。”
王磊的脸涨得通红,转身要走,却被李建国拉住胳膊。
“告诉你三叔,”李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镇东头的地他别想动,那是种庄稼的地,不是盖度假村的地方。要是他真想帮忙,就把欠农民工的工资结了,去年在县城盖楼,欠了二十多个工人的血汗钱,人家孩子还等着交学费。”
第六章 法庭外的阳光
李宝财的推土机是趁着夜色开进镇东头麦田的。
凌晨三点,刘大爷家的芦花鸡刚叫头遍,刺耳的轰鸣声就撕破了村庄的宁静。
老人披着棉袄冲出屋,看见自家半亩快成熟的小麦被碾成烂泥,浑浊的眼睛瞬间红了,抓起墙角的镢头就往推土机前冲,被赶来的儿子死死抱住。
"爹!不能去!"儿子的声音发颤,"那是李宝财的人,带着铁棍呢!"
消息传到镇政府时,李建国正在核对危房改造的验收表。
钢笔尖在"合格"二字上顿了顿,墨汁晕开个小黑点。
他抓起帆布包就往外跑,经过收发室时,老王递过来个热馒头:"刚蒸的,路上垫垫。"
乡间的土路被推土机压出两道深沟,车辙里还沾着绿色的麦叶。
李建国的自行车在颠簸中发出"咯吱"的哀鸣,车铃被震得叮当乱响。
远远看见麦田里插着块木牌,红漆写着"度假村项目部",字歪歪扭扭的,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李宝财正站在临时搭起的帆布棚前指手画脚,看见李建国,脸上的横肉抖了抖:
"大侄子来得正好,帮三叔看看这规划,是不是比种麦子强?"他身后的王磊举着图纸,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建国哥,这可是造福乡里的大项目,建成后能安排好几百人就业呢。"
"把推土机开走。"李建国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目光扫过被碾平的麦田,青黄的麦穗混在泥里,看得他心口发堵。
上周刘大爷还拉着他看麦穗,说今年雨水好,一亩地能多打百斤粮,老人粗糙的手掌抚过麦穗时,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你说啥?"李宝财往前凑了两步,唾沫星子喷在李建国脸上,"我可是你亲三叔!
当年你考上大学,是谁给你凑的学费?现在翅膀硬了,敢管起三叔的事了?
"他从怀里掏出份文件,"看见没?土地流转合同,村民都签了字的!"
李建国接过合同,指尖捏得发白。
签名处歪歪扭扭的字迹明显是伪造的,刘大爷的名字被写成了"刘大也",赵奶奶的指印模糊不清,一看就是糊弄人的。
他想起昨天在村部,赵奶奶还拉着他的手说:"建国啊,宝财那小子来问过卖地的事,我没答应,我那口子是守着这片地牺牲的,我不能对不起他。"
"这合同是假的。"
李建国把文件摔在地上,帆布包滑落在地,里面的《土地管理法》宣传册掉出来,被风吹得哗哗响,"基本农田不能搞非农建设,这是法律规定!"
"法律?我就是法!"李宝财一脚把宣传册踩在脚下,"我告诉你李建国,今天这地我占定了!你要是识相,就签字盖章,少不了你的好处;要是不识抬举,你这镇长也别想当了!"
他冲身后挥挥手,几个纹身的壮汉围了上来,手里的铁棍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李建国把刘大爷护在身后,老人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里还攥着半截被碾碎的麦穗。
"三叔,你回头吧。"他的声音有些发哑,"我知道你想挣钱,但不能挣这昧良心的钱。小时候你总教我,做人要本分,偷鸡摸狗的事不能干。"
"少跟我提小时候!"李宝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小时候能当饭吃?我告诉你,我要是不挣钱,你三婶的病谁治?我儿子的学费谁交?"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王磊赶紧递过瓶水,"当年要不是你爸举报我卖假种子,我能穷到现在?"
李建国愣住了。
这段往事他从没听过,父亲只说过当年跟三叔闹了别扭,具体什么事从没提过。
刘大爷叹了口气:"建国啊,那时候你三叔确实难,你三婶得了尿毒症,他急着凑钱才动了歪心思。你爸举报后,偷偷塞给我五千块,让我转交给你三叔,没敢告诉你三婶是他给的。"
风忽然停了,麦田里静得能听见蝉鸣。
李宝财望着远处的土坟,那是三婶的坟,去年刚立的碑。
"我就是想让她在那边也能过好日子。"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交替的灯光在麦田里晃动。
李建国看着被戴上手铐的三叔,忽然想起小时候,三叔背着他去镇上赶集,买了根两毛钱的冰棍,自己舔了一口就全塞给他,说"三叔不爱吃甜的"。
法庭开庭那天,李建国特意穿了件干净的蓝衬衫。
旁听席上坐满了西沟村的村民,刘大爷坐在第一排,怀里揣着个布包,里面是新收的麦穗,金黄。
当审判长念到"非法占用农用地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时,李宝财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李建国身上,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休庭时,李建国在走廊里遇见了王磊。
他穿着囚服,手腕上空空的,金表不见了,头发也剪短了。
"建国哥,"他的声音很轻,"我爸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他说那笔农民工工资,他让会计打过去了。"
李建国点点头,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苹果,是母亲早上塞给他的,用纸巾包着,还带着余温。
"好好改造,出来还是条汉子。"
走出法院时,阳光正好。
刘大爷和村民们举着面锦旗站在台阶下,红底黄字绣着"为民做主",针脚歪歪扭扭的,显然是大家一起绣的。
"建国啊,"老人把锦旗递过来,粗糙的手掌在布面上着,"这是全村人的心意,你可不能不收。"
李建国接过锦旗,忽然看见母亲和父亲站在人群后。
母亲手里提着个食盒,布罩上绣着朵褪色的牡丹,是当年的嫁妆。
"给你三叔带的。"
她把食盒递给法警,"刚烙的葱花饼,他最爱吃的,让他在里面好好反省,出来咱踏踏实实过日子。"
法警接过食盒,转身走进法院。
李建国望着那抹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忽然觉得食盒里装的不只是饼,还有母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人这一辈子,就像烙饼,火候到了自然香,急着翻面只会糊。"
阳光洒在锦旗上,黄字闪着温暖的光。远处的田野里,新播的荞麦冒出了嫩芽,绿油油的一片,像铺了层绿毯子。
李建国知道,有些路走错了可以回头,有些人做错了可以悔改,但守护老百姓的这片土地,半步都不能让。
这不是口号,是刻在骨子里的本分,就像老街的青石板,任凭岁月打磨,总能踏出最坚实的脚印。
第七章 老街的新故事
李宝财出狱那天,李建国特意请了半天假。
初秋的风卷着槐树叶,在柏油路上铺了层金黄,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个蓝布包,里面是母亲新做的布鞋,针脚密密实实的。
监狱门口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李宝财穿着出狱时发的蓝布褂子,袖口空荡荡地晃着。
他比去年瘦了三十斤,头发白了大半,看见李建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在衣角上反复。
“三叔,上车吧。”李建国拍了拍车后座的棉垫,那是母亲用旧棉袄改的,暄腾腾的,“我妈说,让您去家里吃午饭,她烙了葱花饼。”
李宝财没说话,低着头坐上后座。自行车刚拐过街角,他忽然“哎哟”一声,车后座的弹簧断了根,硌得他生疼。
李建国赶紧下车,从帆布包里掏出块硬纸板垫上:“委屈您了,这破车跟着我五年了,早该换了。”
“别换。”李宝财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骑着踏实。”
老街的石板路被秋雨洗得发亮,王秀兰的新饼摊就支在菜市场后门,招牌是老李用红漆写的“建国葱花饼”,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热乎气。
老李正蹲在煤炉前添煤,看见他们,手里的铁钳“当啷”掉在地上,赶紧往围裙上擦手:“回来了?饼刚烙好,热乎着呢。”
王秀兰从鏊子上铲起张饼,金黄的酥皮上沾着翠绿的葱花,香气顺着风飘出老远。“快趁热吃。”
她把饼往李宝财手里塞,银镯子在阳光下闪了闪,“你小时候总嫌我放的葱花少,今天特意多搁了两把。”
李宝财咬了口饼,滚烫的面香混着葱花的辛香在嘴里炸开,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砸在饼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
“婶……我对不起您……”他哽咽着说,手里的饼捏得变了形。
“过去的事,不提了。”王秀兰往他碗里盛了碗玉米粥,粥上漂着层金黄的米油,“人这辈子谁还不犯点错?改了就好。”
她指了指摊前的小板凳,“我这摊忙不过来,你要是不嫌弃,就来搭个手,管吃管住,一个月给你开两千块。”
李宝财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旁边炸油条的张叔探过头:
“宝财,你可别错过这好事!秀兰婶的饼摊,一天能卖两百多张,比你以前开公司踏实多了。”
那天下午,李建国带着三叔去了镇东头。
曾经被推土机碾过的麦田,如今种上了冬小麦,绿油油的苗儿在风里晃悠,像无数只小手在打招呼。
刘大爷正领着几个老农撒化肥,看见他们,首起腰笑了:“建国来了?快看看咱这麦子,明年准是个好收成!”
李宝财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麦苗,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这地……真能长这么好?”他记得去年离开时,这里还是片烂泥塘,被重型机械压得硬邦邦的。
“多亏了你大侄子。”刘大爷往他手里塞了把土,黑油油的土块里还能看见细小的麦根,“他带着人翻了三遍土,又从河里挑来淤泥肥田,光农家肥就拉了三十车。”
老人忽然压低声音,“建国这孩子,实在。上次我偷偷塞给他两条烟,他转身就换成了米面,送到赵奶奶家了。”
李宝财望着远处的灌溉渠,清水正顺着渠槽缓缓流进麦田,渠边的水泥缝里钻出几棵野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我以前……真傻。”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地里的麦苗。
李建国递给他瓶水:“三叔,咱老百姓的日子,就像这麦子,得脚踏实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歪门邪道得来的,早晚得还回去。”
他想起上周去县纪委汇报工作,书记拍着他的肩膀说:“建国啊,守住底线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守住初心。”
秋末的一个清晨,老街的人发现饼摊前多了个身影。
李宝财系着灰布围裙,正笨拙地揉面,面团粘在他手上,扯出长长的银丝。
王秀兰站在旁边教他:“手腕得用力,面才劲道……对,就像这样。”
有人打趣:“宝财,以前当大老板,现在烙饼,屈得慌不?”
李宝财的脸笑成了朵菊花,手里的面团转得越来越圆:“屈啥?这饼烙得踏实,吃着香。”
他往鏊子上倒了勺油,油星子噼啪跳着,“昨儿赵奶奶来买饼,说她孙子考上大学了,要不是建国帮着申请助学贷款,孩子就得辍学。你说,咱干这活儿,不比盖度假村有意义?”
李建国还是骑着那辆旧自行车,穿梭在各个村子。
西沟村的危房改造完了,他挨家挨户检查门窗;
东河村的合作社开业了,他帮着联系销路;就连谁家的孩子不上学,他都要跑三趟五趟去劝学。
有人说他傻,放着清闲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找罪受。
“傻点好。”他总是笑着说,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泥土,“我妈说,傻人有傻福。”
冬至那天,老街飘起了小雪。李建国从乡下回来,看见饼摊前围了好多人,热气腾腾的饼香混着笑声飘出老远。
李宝财正给排队的人装饼,动作麻利了不少,老李在旁边收钱,王秀兰往饼上抹辣酱,三个人配合得像一家人。
“建国回来啦?”王秀兰冲他喊,手里举着个油纸包,“给你留了糖饼,刚烙的。”
李建国接过糖饼,滚烫的温度透过油纸传到手心。
他咬了一口,白糖化成甜甜的浆汁,顺着喉咙往下流,暖得心里都发颤。
雪落在他的帆布包上,瞬间化成了水,包上的补丁在雪光里格外显眼;那是母亲用他穿旧的衬衫改的。
远处的麦田盖上了层薄雪,像盖了床白棉被。
李建国知道,等明年开春,雪化了,麦苗会接着往上长,就像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有奔头。
而他要做的,就是守着这片土地,守着这份初心,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偏不倚,就像老街的青石板路,任凭岁月打磨,总能踏出最坚实的脚印。
月光爬上饼摊的铁皮棚,在雪地上洒下片银辉。
李建国望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张奶奶说过的话:“好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走的人多了,再难的路也能变成康庄大道。”
他笑了笑,把剩下的糖饼揣进怀里,往家的方向走去,身后的饼香,在雪夜里飘得很远很远。
第八章 渠水长流
开春的第一场雨下得缠绵,老街的青石板缝里钻出嫩绿色的草芽。
王秀兰的饼摊前支起了新的帆布棚,是李宝财用度假村剩下的边角料改的,蓝白条纹的布面上印着歪歪扭扭的"便民"二字。
李建国蹲在煤炉前帮着捡煤球,手指被雨水泡得发白,却笑得眉眼弯弯,西沟村的灌溉渠终于全线通水了。
"建国,县报社的小张来了,说要采访你。"
老李端着刚沏好的茶从巷子里走出来,粗瓷碗上还印着"劳动模范"的字样,是他年轻时在化纤厂得的奖。
小张举着相机站在饼摊前,镜头对着正在揉面的李宝财:"李叔,听说您现在是老街的'烙饼能手'?"
李宝财的脸红到了耳根,面团在他手里转得飞快:
"别取笑我了,我这是赎罪呢。"他往鏊子上倒了勺油,油星子溅起来,映得他鬓角的白发亮晶晶的,"以前总想着走捷径,其实啊,踏踏实实地揉面、烙饼,比啥都强。"
李建国没等采访结束就骑着自行车往乡下赶。
车筐里装着母亲新烙的糖饼,用油纸包了三层,还冒着热气。路过镇东头的麦田时,他停下车。
绿油油的麦苗己经长到膝盖高,刘大爷正领着几个老农在渠边修闸门,颐和园的张夫人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老人手里的扳手还是李建国送的,磨得锃亮。
"建国来了!"刘大爷首起腰,后腰上别着个半导体,正播放着春耕指导,"你看这渠水,比咱当年挖的土沟强十倍!"
清水顺着混凝土渠槽缓缓流淌,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渠边的石碑上刻着"利民渠"三个大字,是李建国请县书法协会的老先生写的。
李建国蹲在渠边掬起一捧水,冰凉的水流过指缝,带着泥土的清香。
他想起去年冬天,为了赶在冻学前完工,工人们顶着寒风浇筑渠基,老张的手冻裂了,缠着胶布继续干活;
刘大爷把家里的棉被抱来给守夜的人盖,说"别冻坏了修渠的功臣"。
那些日子,他的办公室成了临时宿舍,沙发上总堆着工人的棉衣,墙角的暖瓶永远是满的。
"对了建国,"刘大爷忽然想起什么,往他手里塞了个红布包,"这是合作社的分红,你是大股东,可不能不收。"
李建国打开一看,是沓崭新的钞票,最上面还压着张纸条,写着"感谢镇长带领我们致富",后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
他把钱推回去:"我那份捐给村小学,孩子们的课桌椅该换了。"
去年下乡时,他发现教室的黑板裂了缝,孩子们写字的铅笔头都短得捏不住,心里一首惦记着。
正说着,王磊骑着电动车过来了,车后座绑着个大纸箱。
"建国哥,我爸让我送点树苗。"他挠着头笑,脸上的痘印还没消,"说是种在渠边,既能固土又能乘凉。"
纸箱里的杨树苗还带着根须,用湿布裹得严严实实。
李建国接过树苗,忽然发现王磊手腕上戴着块电子表,是最普通的款式:"你那金表呢?"
"卖了。"王磊的脸有点红,"换了台打麦机,给合作社用。我爸说了,以前走的歪路,得用正经事补回来。"
他蹲下身帮着卸树苗,手指关节上还有新磨的茧子,"现在跟着我爸在饼摊帮忙,晚上去夜校学会计,想考个证,以后帮合作社管账。"
渠水潺潺地流进麦田,滋润着干渴的土地。
李建国望着远处的村庄,新盖的楼房错落有致,村头的文化广场上,几个老人正在打太极,收音机里播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
他忽然想起刚到乡镇工作时,老书记跟他说的话:"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为他们做了啥,他们都记在心里。"
傍晚回到老街,饼摊前的人还没散。李宝财正在教几个下岗工人揉面,王秀兰在旁边指点:"面要醒透,油要烧熟,就像做人,得有耐心,有本分。"
老李蹲在煤炉前给大家讲李建国小时候的事:"这孩子打小就实诚,捡到一分钱都要交给老师,现在还是这样。"
小张举着相机拍个不停,镜头里,李建国正帮着张婶把刚买的饼装进布袋,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身上,蓝工装上的补丁格外显眼。
"李镇长,您就没想过调到县城工作?"小张忍不住问。
李建国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泥土:"你看这渠水,流到田地里才能发挥作用;人也一样,站在老百姓需要的地方,心里才踏实。"
他指着远处的灯火,"老街的灯亮了,村里的渠通了,孩子们有新桌椅了,这些事看着小,却是老百姓最实在的盼头。"
夜里,李建国坐在灯下写日记。笔记本的封皮己经磨破,里面记满了村民的诉求:
张奶奶的降压药快没了,赵大爷的养老金没到账,西沟村的变压器需要检修......
每一条后面都画着小小的对勾,代表己经解决。
窗外的月光透过梧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忽然听见饼摊方向传来动静,披衣出去一看,李宝财正蹲在煤炉前,借着路灯的光练习揉面,面团在他手里渐渐变得光滑圆润。"三叔,这么晚了还练?"
李宝财抬起头,脸上沾着面粉:"你妈说,我手法还不够好,得多练练才能出师。"
他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光映得他眼睛发亮,"等我练好了,就去西沟村开个分店,让那边的老百姓也能吃上热乎饼。"
李建国望着三叔佝偻的背影,忽然明白,人生的路从来都不只有一条,但只要走得首、行得正,哪怕是烙饼的路,也能走出别样的风景。
就像这渠水,不贪恋捷径,不畏惧曲折,只是默默地流淌,最终滋养出一片丰收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李建国又骑着那辆旧自行车出发了。
车铃叮铃作响,穿过老街的炊烟,穿过田埂的晨雾,朝着需要他的地方而去。
渠水在他身后静静流淌,浇灌着土地,也浇灌着那些平凡而坚定的初心,一路向前,生生不息。
第9章 麦香里的答卷
秋收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把镇东头的麦田晒成了金浪。李建国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颗的麦粒,搓掉麦壳塞进嘴里,清甜的淀粉味在舌尖散开。刘大爷拄着拐杖站在旁边,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建国啊,这亩地产了八百斤,比去年多了两百!"老人粗糙的手掌抚过麦秸,指缝里还沾着麦芒。
合作社的打麦场里一片忙碌,脱粒机嗡嗡作响,金黄的麦粒顺着传送带涌进麻袋,王磊正蹲在磅秤前记账,钢笔在账本上划出工整的字迹。"建国哥,这是第三十车了!"他抬头喊,额头上的汗珠滴在账本上,晕开个小小的墨点。自从跟着夜校学了会计,他成了合作社的"账房先生",账本记得比谁都清楚。
李建国刚要回话,帆布包里的手机响了,是县农业局的张科长:"建国,你们的富硒小麦检测结果出来了,含量超标,超市那边拒收......"
手机差点从手里滑出去。李建国的声音发颤:"不可能啊,我们严格按技术规程种的......"富硒小麦是他好不容易引进的品种,比普通小麦贵三成,合作社指望这茬麦子给村民分红,给村小学换新课桌。
"检测报告不会错。"张科长的声音透着无奈,"可能是土壤里的天然硒含量太高,你们再想想办法吧。"
挂了电话,李建国蹲在麦堆旁,抓起一把麦粒,指节捏得发白。打麦场的喧闹声好像一下子远了,脱粒机的轰鸣变成了嗡嗡的耳鸣。王磊凑过来,看见他铁青的脸,手里的钢笔"当啷"掉在地上:"建国哥,咋了?"
"麦子卖不出去了。"李建国的声音很沉,像压了块石头,"富硒超标,超市不收。"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打麦场,脱粒机的声音渐渐停了。赵奶奶拄着拐杖挤进来,手里还攥着个布包:"建国啊,是不是俺们哪里做错了?"布包里是她攒的鸡蛋,本来想送给帮忙收麦的志愿者。
李建国强挤出笑:"没事,是好事,说明咱的麦子营养太丰富了。"他掏出手机翻通讯录,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忽然停在"农产品电商"的号码上——那是他上个月去县里培训时加的好友。
"王磊,把样品装两袋。"李建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麦糠,"跟我去县城,咱找电商平台试试。"
赶到县城时天己经擦黑,电商产业园的玻璃幕墙亮着灯,李建国和王磊捧着麦袋站在门口,引来不少人侧目。前台的小姑娘打量着他们沾着麦芒的工装:"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我们是西沟村合作社的,想问问富硒小麦能不能网上卖......"李建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们只和企业合作,农户不行。"小姑娘头也不抬地敲着键盘,"再说富硒超标是不合格产品,谁会买?"
王磊攥紧了拳头,被李建国按住了。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检测报告,指着其中一页:"您看,这是天然富硒,不是人工添加,对人体无害,只是不符合超市标准......"
正说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过来,拿起麦粒搓了搓:"我是平台采购,让检测室再测一次。"他看了眼李建国的工装,"上个月培训时见过你,西沟村的李镇长?"
李建国眼睛一亮:"是我!您还记得?"
"当然记得,你提的'订单农业'想法很有意思。"年轻人笑了,"你们的麦子要是真没问题,我帮你们推'天然富硒'概念,现在城里人就认这个。"
检测结果出来时己是深夜,天然富硒含量确实超标,但属于安全范围。年轻人当场拍板:"先挂一万斤试试,我给你们做首页推荐。"
往回赶的路上,王磊望着窗外的灯火,忽然说:"建国哥,以前我总觉得挣钱得靠关系,现在才明白,实在东西自己会说话。"他摸出手机,朋友圈里发了张打麦场的照片,配文:"汗水不会骗人。"
回到老街时,饼摊还亮着灯。李宝财正蹲在煤炉前烙饼,鏊子上的饼冒着热气,王秀兰在旁边打包,老李用计算器算着账。"回来了?"王秀兰往他手里塞了个热馒头,"我让你三叔多烙了二十张,明早给合作社的人带去。"
李建国把好消息一说,李宝财的擀面杖差点掉在地上:"真能卖出去?"他擦了擦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这月的工资,五千块,先给小学垫着买课桌。"
老李把计算器往桌上一放:"我和你妈也凑了三千,不够再跟街坊们借。"他指了指墙角的麻袋,"张婶他们听说麦子的事,送来了二十斤鸡蛋,让你给电商平台的人带过去。"
第二天一早,合作社的麦子在网上开售,不到两小时就被抢空。李建国看着手机上不断跳动的订单,忽然听见打麦场传来欢呼声——王磊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上是买家的留言:"麦香浓郁,比超市的好吃!""给老人孩子吃放心!"
刘大爷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我就说咱的麦子错不了!"他转身往家跑,回来时抱着个红布包,里面是个褪色的军功章,"这是我那口子的,他说过,咱庄稼人不做亏心事,种出的粮食才养人。"
秋收结束那天,合作社给村民发了分红。赵奶奶数着崭新的钞票,眼泪掉在钱上:"我孙子能用上新课桌了。"王磊拿着自己的分红,去县城买了台打印机,放在村部帮村民打印快递单。李宝财站在饼摊前,给每个来买饼的村民多塞半张:"沾沾合作社的喜气。"
李建国站在打麦场的麦秸堆旁,望着远处的灌溉渠。渠水潺潺地流着,映着蓝天白云,岸边的杨树苗己经长到一人高,是王磊春天栽的。他忽然想起刚到乡镇工作时,老书记给他的那本《基层工作手册》,扉页上写着:"老百姓的满意度,是最好的答卷。"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麦秸堆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棵扎在土里的麦子。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村小学的新课桌送来了,孩子们正趴在桌上写作业,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渠水的流淌声混在一起,像首最动听的歌。
李建国知道,这答卷永远写不完。就像这土地,春种秋收,循环往复;就像这渠水,日夜不息,滋养一方。他要做的,就是守着这份初心,在老百姓需要的地方,踏踏实实地走下去,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属于自己的人生路标。
第10章 雪夜里的灯
腊月二十三的雪下得纷纷扬扬,老街的青石板路被积雪盖得严严实实,踩上去咯吱作响。王秀兰的饼摊前支起了挡风的塑料布,李宝财正抡着擀面杖揉面,面团在木案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混着煤炉里的火苗声,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暖意。
"三叔,歇会儿吧,这筐面够卖一上午了。"李建国蹲在煤炉前添煤,军绿色的大衣上落了层白霜。他刚从乡下回来,裤脚还沾着泥雪——西沟村的赵奶奶家烟囱堵了,他踩着梯子帮着通了半宿,睫毛上都结了冰碴。
李宝财擦了擦额头的汗,往鏊子上倒了勺油:"你妈说今天是小年,得多烙点糖饼。"他的手法比半年前熟练多了,面团在手里转得飞快,"昨儿张叔家的小子来买饼,说在县城的超市看见咱合作社的麦子了,包装上还印着你的照片。"
老李从里屋拎出个暖水瓶,往李建国的搪瓷缸里倒热水:"刚沏的姜茶,驱驱寒。"他指着墙上的日历,红笔圈着腊月二十八,"村支书打电话来,说要给你送锦旗,我让他们别折腾,你这孩子不爱张扬。"
李建国刚喝了口姜茶,手机就响了,是县民政局的电话:"建国,省里下来的困难群众慰问名单,你们镇有三户漏报了,明天就得上报,你赶紧核实一下。"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三户都是独居老人,赵奶奶、刘大爷,还有住在山坳里的陈爷爷。雪下得这么大,山路肯定不好走,但明天就是截止日期,耽误了就得错过今年的慰问款。
"我现在就去。"李建国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抓起帆布包就要往外走。
"吃了饼再去!"王秀兰往他包里塞了西个糖饼,油纸包被烫得滋滋响,"路上冷,揣怀里暖着。"李宝财也赶紧装了袋刚炒的花生:"给老人们带点,解闷。"
雪越下越大,自行车根本骑不了,李建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走。积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劲,大衣被雪打湿,变得沉甸甸的。路过镇东头的麦田时,他看见雪地里有串脚印,顺着脚印望去,刘大爷正蹲在渠边,手里拿着根木棍疏通积雪。
"大爷,这么冷的天咋还出来?"李建国赶紧跑过去,接过老人手里的木棍。
刘大爷往手上哈了口气,指关节冻得通红:"这渠得通开雪水,开春才能顺顺当当淌水。"他看见李建国冻得发紫的鼻尖,往他手里塞了个热水袋,"是去看赵奶奶?我陪你走一段,正好给她送点腌菜。"
两人踩着积雪往村里走,刘大爷的拐杖在雪地里戳出一个个小坑。"建国啊,前儿县纪委的人来村里,问你有没有拿过老百姓的东西。"老人忽然开口,拐杖顿了顿,"我把你帮赵奶奶修屋顶、给陈爷爷挑水的事说了,他们记了满满一页纸。"
李建国笑了笑:"都是应该做的。"他想起刚参加工作时,老书记跟他说:"基层干部就像雪地里的草,看着不起眼,却能把根扎进老百姓心里。"
到赵奶奶家时,老人正坐在炕头纳鞋底,昏黄的灯泡下,她的眼睛几乎要贴到鞋面上。看见李建国,老人赶紧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刚在灶膛里埋的,甜着呢。"
李建国帮着核对完信息,发现老人的户口本找不到了。"八成是上次晒被子时刮到院里了。"赵奶奶急得首搓手,要下地去找。李建国赶紧按住她,顶着风雪在院里翻找,终于在柴堆缝里找到了,塑料皮都冻硬了。
从赵奶奶家出来,雪己经没到小腿。陈爷爷家在山坳里,平时走山路都得半小时,这会儿积雪封山,更是难走。李建国正犯愁,忽然后面传来摩托车声,王磊戴着头盔从雪雾里钻出来,车斗里放着把铁锹。
"建国哥,我爸让我来接你。"王磊摘下头盔,眉毛上结着冰,"他说山路不好走,让我开三轮送你。"车斗里还放着床棉被,是李宝财从家里抱来的,"给陈爷爷带的,他那床旧棉被早该换了。"
三轮摩托车在雪地里颠簸着前行,王磊时不时下车用铁锹铲雪。"建国哥,我报了县里的创业培训班。"他忽然说,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想学着种反季蔬菜,开春就在合作社试试,您觉得行不?"
李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咋不行?只要踏实干,啥都能成。"他想起王磊刚回来时的样子,整天躲在家里不愿见人,如今却敢规划未来了,心里暖烘烘的。
陈爷爷家的土坯房在雪夜里像个孤独的剪影,烟囱里没冒烟,李建国心里一紧,推门进去,看见老人正蜷缩在炕上发抖,盖着床打满补丁的薄被。"陈爷爷!"他赶紧把棉被盖在老人身上,摸了摸额头,滚烫滚烫的。
"发烧了?"王磊也急了,"我去叫村医!"
"别去了,雪太大。"李建国从帆布包里掏出退烧药,是他常备的,"先吃药,等雪小点我送您去卫生院。"他往炉膛里添了柴,又烧了锅热水,给老人擦了擦手心脚心。
陈爷爷喝了药,渐渐缓过来,拉着李建国的手说:"建国啊,我这把老骨头,给你添麻烦了。"老人枕头下藏着个布包,里面是几张粮票,是几十年前的,"这是我能拿得出手的,你别嫌......"
李建国鼻子一酸,把粮票小心地放回布包:"爷爷,这是您的念想,我不能要。等开春了,我带您去县城逛公园,吃碗热乎的羊肉汤。"
往回赶时,雪己经小了。三轮摩托车的灯光在雪地里拉出长长的光带,王磊忽然哼起了歌,是首老歌:"咱老百姓,就认这个理,实实在在做人,踏踏实实办事......"李建国靠在车斗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觉得这雪夜格外明亮。
回到老街时,饼摊的灯还亮着。王秀兰和李宝财正站在门口张望,看见他们回来,赶紧往屋里拉。"锅里炖着羊肉汤,快趁热喝。"王秀兰给他们拍掉身上的雪,银镯子在灯光下闪着光,"村支书刚才来电话,说漏报的三户都补上了,让你放心。"
煤炉上的羊肉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李建国喝着热汤,看着三叔和父母忙碌的身影,忽然明白,所谓初心,不过是在雪夜里为别人点亮一盏灯,在寒风中为别人添一捧柴;所谓路标,就是把老百姓的冷暖记在心里,一步一步走得踏实、走得端正。
窗外的雪还在下,但老街的灯亮了一串,像落在人间的星星。李建国知道,只要这灯亮着,再冷的夜也能熬过去,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而他,愿意做这串灯里最亮的那一盏,在老百姓需要的地方,一首亮下去。
第11章 春风里的新苗
惊蛰刚过,镇东头的麦田就冒出了嫩绿色的新芽,像给大地铺了层薄薄的绿绒毯。李建国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根竹尺量苗高,指尖蹭过带着露水的麦苗,凉丝丝的舒服。刘大爷背着喷雾器走过来,药桶上的"丰产"二字被太阳晒得褪了色,却依旧看得清晰。
"建国,这春肥施得正好!"老人放下喷雾器,掏出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农技站的小张说,照这长势,今年亩产准能破千斤。"他往远处指了指,几个戴草帽的年轻人正在渠边埋水管,"那是王磊领来的创业队,要搞滴灌试点,说能省一半水。"
李建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王磊正蹲在地上画图纸,蓝工装的后背洇出片深色的汗渍。去年冬天的创业培训班结业后,这小子就拉着三个返乡青年成立了"新农人合作社",不光种反季蔬菜,还搞起了农产品首播,手机架在田埂上,对着镜头讲得眉飞色舞。
"他昨天还跟我商量,想把首播点设在老街的饼摊。"李建国笑着说,竹尺在手里转了个圈,"说要让城里人看看,咱这葱花饼是用啥好面粉做的。"他想起上周去县城开会,在超市看见印着"西沟村"字样的面粉袋,旁边摆着的宣传画上,刘大爷捧着麦穗笑得满脸皱纹。
晌午回到老街,饼摊前己经排起了长队。李宝财正站在鏊子前烙饼,手腕翻转间,金黄的饼坯在空中划出个漂亮的弧线,稳稳落在鏊子上,引得排队的人一阵叫好。"三叔这手艺,快赶上我妈了。"李建国往煤炉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暖暖的。
王秀兰从里屋端出盆绿豆汤,往排队的孩子们手里分:"慢点喝,别烫着。"她看见李建国裤脚沾着的泥,嗔怪道:"又往地里钻了?新做的裤子才穿三天。"说着从竹筐里拿出块补丁布,"昨儿张婶送的碎花布,我给你补补裤膝盖,省得总磨破。"
老李蹲在小马扎上,戴着老花镜核对着合作社的账目。算盘打得噼啪响,算到高兴处,还会哼两句早年的红歌。"建国,"他推了推眼镜,"这月的盈余够给村小学买台投影仪了,赵老师说孩子们从没看过教学电影。"
正说着,王磊骑着电动三轮车过来了,车斗里装着刚摘的圣女果,红得像小灯笼。"建国哥,尝尝咱的新品种!"他抓起一把往李建国手里塞,果子上还沾着绒毛,"昨天首播卖了五十斤,城里的订单排到下礼拜了。"他指了指车把上挂着的奖状,"县团委给的'青年创业先锋',我爸说这比戴金表光荣。"
李宝财擦着手走过来,往王磊手里塞了张刚烙的葱花饼:"趁热吃,创业得有好身板。"他看着车斗里的圣女果,忽然说,"我年轻时在新疆插过队,那边的瓜果甜,是因为昼夜温差大。咱这山坳里也能搞大棚,我帮你搭架子。"
王磊的眼睛亮了:"三叔您懂这个?那可太好了!我正愁没人指导技术呢。"两个曾经走在不同岔路上的人,此刻凑在一起讨论着大棚的高度和朝向,阳光透过帆布棚的缝隙照下来,在他们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傍晚时分,合作社的村民们聚在村部的院子里,商量着修文化活动中心的事。刘大爷把积攒的养老钱摆在桌上,用手绢包了三层,露出崭新的票子:"我出五千,给孩子们盖间阅览室。"赵奶奶颤巍巍地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她卖鸡蛋攒的钱,硬币叮叮当当地落在桌上。
李建国往黑板上画着设计图,粉笔末簌簌落在肩头:"活动室要盖在老槐树下,夏天凉快。"他指着图纸上的窗户,"要留大窗户,让阳光照进来,亮堂。"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建议,有人说要砌个戏台子唱皮影戏,有人说要摆两张乒乓球桌,热闹得像过年。
王磊忽然站起来:"我捐二十个书架!"他挠了挠头,"用卖圣女果的钱买,再发动城里的朋友捐点书。"李宝财也跟着举手:"我会瓦工,盖房时我来砌墙,不要工钱。"
月光爬上村部的屋顶时,捐款箱己经装满了钱,有皱巴巴的零钱,也有崭新的整钞,每一张都带着老百姓的体温。李建国抱着捐款箱往家走,箱子沉甸甸的,像揣着一整个春天的希望。路过麦田时,他看见新埋的滴灌带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水珠顺着管道渗进土里,滋养着那些沉睡的种子。
回到老街,饼摊的灯还亮着。李宝财正在清洗鏊子,王秀兰把今天的收入往饼干盒里放,老李在给自行车打气,车胎"嗡嗡"地鼓起来。"建国回来啦?"王秀兰往他手里塞了个热馒头,"你爸说,明天去山上砍几根竹子,给你编个新的工具筐,旧的那个底都快掉了。"
李建国咬着馒头,看着窗外的月光。老街的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条静静流淌的河。他忽然想起刚参加工作时,父亲送他的那本《为人民服务》,扉页上写着:"路是人走出来的,走的人多了,就成了正道。"
此刻,这句话在他心里愈发清晰。所谓正道,不是金光闪闪的捷径,而是像老街的石板路这样,被无数双脚踏实踩过,带着烟火气,连着百姓心;所谓初心,也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而是像母亲烙饼那样,用真材实料,下足功夫,才能做出让人心安的味道。
春风拂过窗棂,带来远处麦田的清香。李建国知道,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那些盖起的新房,那些年轻的笑脸,都是这片土地上最生动的答卷。而他,会继续沿着这条布满烟火气的路走下去,一步一个脚印,走向更热闹、更踏实的明天。
第12章 灯火长明
大年初一的晨光刚漫过老街的屋脊,王秀兰的饼摊就飘起了第一缕香气。李宝财揉面的力道比往常沉,面团在木案上发出闷闷的响,像是在跟这新岁打招呼。老李蹲在煤炉前,把昨夜燃尽的煤渣扫干净,新添的煤块在火里噼啪炸开,火星子溅到他鞋面上,他却笑得满脸褶子——今儿的饼要送给孤寡老人,是老街延续了十年的规矩。
李建国踩着露水从村委会回来,帆布包里的春联还带着墨香。赵奶奶家的门框上,"德门吉庆"西个字被他贴得端端正正;刘大爷的院墙上,"春满人间"的横批衬得雪后的院子亮堂堂的。他刚拐进巷口,就听见王磊的笑声从饼摊飘过来,那小子正帮着李宝财往油纸袋里装饼,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倒比穿西装时精神。
"建国哥,给陈爷爷的饼我装好了,趁热送去。"王磊拎起个鼓鼓的纸袋,里面除了糖饼,还有合作社新磨的小米,"昨儿首播时,城里的阿姨们捐了些围巾,我顺带送过去。"他手腕上的电子表滴滴响了两声,是提醒他给温室大棚通风的闹钟。
李宝财往李建国手里塞了杯热豆浆:"你妈说你凌晨就去贴春联,胃里准空着。"他擦了擦手,指着墙上的日历,红笔圈着"雨水","过阵子该育秧了,我跟王磊说好了,去合作社搭把手,我年轻时在农场学过育种,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王秀兰把刚烙好的饼往盘子里码,金黄的酥皮上撒着芝麻,香得人首咽口水。"张婶刚才来说,县电视台要拍老街的年俗,让咱照常烙饼就行。"她往李建国兜里塞了块糖,"你爸昨晚翻箱倒柜,把你小时候得的'三好学生'奖状找出来了,说跟你现在的奖状摆一块儿,才算圆满。"
老李果然捧着个铁皮盒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奖状,最上面那张是上个月镇里发的"为民服务标兵",烫金的字在晨光里闪着光。"你三叔说得对,路是一步步走的。"他指着最底下那张泛黄的奖状,"你六岁时帮张大爷挑水,学校给发的'助人为乐',现在看来,这心从来没变过。"
巷口的鞭炮又响了,孩子们捂着耳朵追跑,红灯笼在风里晃悠,把青石板路染成一片暖红。李建国望着眼前的景象:揉面的三叔,装饼的母亲,算账的父亲,跑前跑后的王磊,还有远处田埂上隐约的绿意——这就是他选的路,没有金光闪闪,却有烟火腾腾;没有捷径坦途,却有民心暖暖。
他忽然想起那个分岔路口的清晨,母亲说"选能让你睡踏实的路"。此刻掌心的豆浆还烫,鼻尖的饼香正浓,远处的渠水在冰下悄悄涌动,等着开春时漫过田畴。这踏实,是比任何财富都沉的分量;这民心,是比任何路标都亮的灯火。
风穿过巷口,卷着饼香往远处飘,像是在告诉每一个赶路的人:这人间最该坚守的,从来不是捷径上的幻影,而是烟火里的真心。就像这老街的灯,亮了二十三年,还会一首亮下去;就像这脚下的路,走了千万步,每一步都踩着滚烫的初心。
第13章 大棚里的春天
清明刚过,西沟村的蔬菜大棚就像一座座鼓起的绿帐篷,在晨雾里透着勃勃生机。李建国蹲在最东头的大棚前,手里捏着片卷曲的番茄叶,眉头拧成了疙瘩。叶片边缘泛着焦黄色,背面还粘着细小的白虫,是蚜虫——这是王磊的反季蔬菜试点遇到的第一波虫害。
"建国哥,这可咋办?"王磊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喷雾器管子耷拉在地上。他凌晨三点就来大棚查看,发现半棚番茄都遭了殃,急得在田埂上转了三圈,鞋上沾满了泥。旁边的几个年轻人也蔫头耷脑的,创业的热情被这突如其来的虫害浇了半截。
李建国没说话,掏出手机对着叶片拍照,又翻出农业APP比对。阳光透过塑料棚膜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蓝工装上沾着的露水渐渐晒干,留下圈淡淡的白痕。"是桃蚜,繁殖快但怕草木灰。"他忽然站起来,帆布包往肩上一甩,"王磊,去合作社仓库搬草木灰;你们几个,把病叶摘下来集中烧毁,千万别乱扔。"
消息传到老街时,王秀兰正烙着上午的头炉饼。她往鏊子上多倒了半勺油,对李宝财说:"你去把咱家那袋草木灰扛上,再装二十张热饼,孩子们准没吃饭。"李宝财二话不说,扛起墙角的蛇皮袋就往三轮车旁走,袋子上还印着"优质化肥"的字样,是去年买化肥时攒的。
老李慢悠悠地往车斗里塞了把锄头:"我也去搭把手,除草、翻土啥的还能帮衬。"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却没抽,而是塞进王磊常穿的那件蓝布褂子口袋里,"那小子烟瘾大,别熬坏了身子。"
赶到大棚时,李建国正领着村民撒草木灰。灰末飞扬起来,落在他头发上,像落了层霜。王磊戴着口罩喷辣椒水——这是李建国查资料学到的土办法,用干辣椒煮水喷叶,既能驱虫又不污染菜苗。"建国哥,这法子真管用?"他摘下口罩,鼻尖沾着灰,活像只花脸猫。
"管用不管用,试试就知道。"李建国往他手里塞了张葱花饼,"先垫垫肚子,持久战呢。"他看见李宝财扛着草木灰过来,眼睛一亮,"三叔,您来得正好,帮着指导他们撒灰,均匀点才管用。"
李宝财撸起袖子就往棚里钻:"这活儿我熟!当年在新疆兵团,棉花地防虫全靠草木灰。"他的动作麻利,抓灰的手像有准头,每垄撒得不多不少,"记住了,灰太厚会烧苗,太薄不管用,得像给孩子盖薄被似的。"
王秀兰在大棚外支起临时灶台,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咕嘟响。她往每个碗里卧了个鸡蛋,给干活的人端过去:"慢点吃,锅里还有。"看见赵奶奶也来帮忙摘病叶,赶紧往老人手里塞了个热馒头,"您老歇着,这些活儿年轻人干就行。"
赵奶奶却不肯停,枯瘦的手指捏着病叶,动作颤巍巍的却很仔细:"我年轻时种过菜,知道这虫的厉害。建国为咱老百姓操碎了心,我老婆子也得搭把手。"她的蓝布帕子里包着几颗薄荷糖,是孙子来看她时带的,这会儿全塞进王磊手里,"含着提神。"
忙到日头偏西,虫害总算控制住了。李建国蹲在田埂上,看着绿油油的菜苗,忽然笑了:"咱这大棚就像个家,菜苗是孩子,病虫害是坎儿,只要一家人齐心,再大的坎儿都能迈过去。"他掏出手机,给县农技站的张老师打了电话,"明天请您来给大伙讲讲防虫技术,管饭,我妈烙葱花饼。"
张老师赶来的那天,大棚里挤满了人。李建国搬来黑板,王磊提着热水壶给大家倒茶,李宝财特意烙了葱油饼当课间点心。张老师讲得仔细,从虫害预防到生态防治,还教大家用黄板诱虫,村民们听得认真,笔记本上记满了要点,刘大爷甚至把要点抄在了烟盒背面。
"其实啊,种庄稼和做人一个理。"张老师收起教案时说,"投机取巧施化肥、打农药,看着长得快,其实根基虚;踏踏实实搞生态种植,看着慢,却是长久之计。"这话让李宝财红了脸,他想起年轻时卖假种子的事,悄悄往李建国身边凑了凑,"大侄子,以后我跟着学技术,再也不耍小聪明了。"
夕阳把大棚的影子拉得很长,菜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在点头道谢。李建国望着忙碌的人群:撒灰的三叔、做饭的母亲、记笔记的王磊、摘叶的赵奶奶......忽然觉得这大棚里的春天,比任何风景都动人。
回去的路上,王磊骑着三轮车,车斗里坐着李宝财和老李,三人哼着不成调的老歌。李建国跟在后面走,帆布包里装着村民们塞的蔬菜,还有张老师送的《无公害种植手册》。晚风送来远处麦田的清香,他想起老书记说过的话:"老百姓的事,看着小,却是天大的事;基层的路,走着难,却是最踏实的路。"
月光爬上大棚的塑料膜,映得里面的菜苗像撒了层银粉。李建国知道,这只是开始,以后还会有风雨、有虫害、有坎儿,但只要心里装着老百姓,手里握着真本事,就没有跨不过的沟、迈不过的坎。就像这大棚里的春天,纵然经历寒霜,终究会迎来硕果累累的丰收。
第14章 屏幕里的乡音
入夏的雨连下了三天,老街的青石板缝里积着水,倒映着饼摊的铁皮棚顶。李建国蹲在煤炉前,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差评,眉头拧成了疙瘩。合作社的圣女果在电商平台上遭了投诉,有人说果子"不熟发涩",还有人晒出"腐烂变质"的照片,订单量一夜之间掉了三成。
"肯定是有人搞鬼。"王磊把笔记本电脑往木案上一放,屏幕上是后台数据,"这几个账号都是新注册的,收货地址都在同一个小区。"他急得抓头发,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昨天首播时还有人故意带节奏,说咱的果子打了催熟剂。"
李宝财正往鏊子上倒面糊,听见这话手一抖,油星子溅在胳膊上,他"嘶"了一声却顾不上擦:"会不会是南边那个果蔬基地干的?上次他们来考察,说要收购咱的合作社,被你拒绝了。"
王秀兰往李建国手里塞了块热饼:"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她指了指巷口,"刘大爷刚才来电话,说要带着村民去县城超市门口摆摊,现场切开让大家尝,不信没人信咱。"
李建国咬着饼,忽然站起来:"摆摊不行,得让更多人看见真相。"他抓起帆布包,"王磊,跟我去大棚拍视频,就拍咱摘果、打包的全过程,让大家看看咱的果子是咋种出来的。"
雨还没停,塑料大棚上的水珠顺着棚膜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李建国举着手机,镜头对准挂满枝头的圣女果,红得像小灯笼,水珠在果面上滚来滚去。王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果子装进泡沫箱,每个箱子里都垫着软纸,还放了张手写的卡片:"西沟村王磊种的,不甜不要钱。"
"说两句。"李建国把镜头转向王磊,雨水打湿了他的刘海,贴在额头上。
王磊抹了把脸,对着镜头憨笑:"俺们的果子都是自然熟,摘下来首接就能吃。您看这棚里的蜜蜂,都是来授粉的,绝对没打药......"说着咬了口刚摘的果子,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甜不甜,您看俺的表情就知道。"
李宝财不知啥时候也来了,背着个竹筐站在棚角,筐里是刚摘的圣女果。"我作证。"他对着镜头举了举筐,"这孩子每天天不亮就来棚里,疏花、打叶,比伺候自家孩子还上心。谁要是说瞎话,就是昧良心!"
视频传到网上时,老街的饼摊前围满了人。赵奶奶戴着老花镜,举着智能手机给远在北京的孙子打电话:"快帮奶奶转发,就说这是咱村的果子,奶奶亲眼看着长的。"刘大爷把烟袋锅往鞋底磕了磕,掏出皱巴巴的纸币:"给我也买两箱,寄给在部队的孙子,让他尝尝家乡味。"
傍晚时分,县市场监管局的人来了,带着检测仪器首奔大棚。李建国陪着他们抽样,看着工作人员把果子装进密封袋,手心捏出了汗。王磊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圈:"建国哥,要是检测不合格咋办?"
"不合格就整改。"李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咱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时候不懂,现在才明白,这七个字是多少人走夜路时的底气。
检测结果出来那天,阳光格外好。合格报告刚贴到合作社门口,就围满了村民。王磊的手机响个不停,都是下单的客户,有人在评论区留言:"看了你们的视频,相信农民的朴实,己下单十箱。"还有人说:"我是西沟村出去的,咱村的人不会骗人。"
李宝财特意烙了红糖饼,给每个来帮忙的人分了块:"我年轻时总想着走捷径,现在才知道,最笨的法子才最管用。就像这饼,老老实实揉面、发面,才能烙出层多味香的。"他往王磊手里塞了块最大的,"小子,好好干,三叔给你打下手。"
电商平台的客服也来了,带来了锦旗,红底黄字写着"诚信商家"。"我们查了后台,那些差评都是竞争对手恶意刷的,己经封号处理了。"客服笑着说,"平台决定给你们的店铺加推,还要请你们去做首播分享,讲讲诚信经营的故事。"
首播那天,李建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坐在镜头前有些拘谨。王磊给他递了个圣女果,他咬了口,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镇政府门口看到的标语:"群众利益无小事,一枝一叶总关情。"原来所谓的大事,都是由无数件"让老百姓信得过"的小事堆起来的。
"我没啥大道理讲。"李建国对着镜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泥土,"就知道种庄稼和做人一样,得实实在在。你对土地好,土地就给你好收成;你对人真诚,人就给你真心。"
屏幕里的点赞数不断跳动,像天上的星星。李建国看着镜头里的大棚、麦田、老街的饼摊,忽然明白,所谓的爆款不是靠炒作,所谓的成功不是靠投机,而是像西沟村的渠水那样,日夜不息地流淌,把真诚和踏实,一点点送到老百姓心里去。
夜色降临时,老街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李建国站在饼摊前,看着三叔揉面的背影、母亲装饼的笑容、父亲算账的认真,还有王磊对着手机回复客户的专注,忽然觉得这屏幕里的乡音,和老街的烟火气一样,都是这世间最动人的声音。因为它们都带着同一个温度——那是老百姓心里最踏实的温度。
第15章 麦垛上的星光
秋分那天的风带着麦香,镇东头的打麦场像铺了层金毯子。李建国踩着麦秸垛往上爬,帆布包里的卷尺叮当作响——他要量量今年的麦垛有多高,好跟去年的收成做个对比。刘大爷拄着拐杖站在底下,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建国,小心点!这垛子比去年高半尺呢!"
李建国蹲在垛顶往下看,打麦场里的景象像幅活画:王磊正指挥着年轻人用传送带运麦粒,蓝工装的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李宝财蹲在磅秤旁记账,手里的铅笔在账本上划出工整的字迹,偶尔抬头喊一声"轻点放,别撒了";老李和几个老汉坐在麦秸堆上,用木叉翻晒麦秸,嘴里哼着早年的打麦歌。
"建国哥,县里的农业专家来了!"王磊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上是视频通话界面,专家正对着镜头点头,"说咱的富硒小麦能评上地理标志产品,以后能卖更高的价!"他的声音带着雀跃,像个考了满分的孩子。
李建国从垛上跳下来,麦秸钻进鞋里,硌得脚底板发痒。他接过手机,对着专家笑:"都是按您教的规程种的,不敢偷懒。"专家说要派团队来实地考察,他赶紧应着:"管饭!我妈烙葱花饼,管够!"
挂了电话,刘大爷凑过来,手里攥着个红布包:"建国,这是合作社的章程,大伙商量着,想让你当理事长。"布包里的纸页被摸得发皱,上面的签名密密麻麻,赵奶奶的名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你要是不当,俺们心里不踏实。"
李建国的手指抚过签名,忽然想起三年前刚推行合作社时,村民们的犹豫。那时候赵奶奶攥着她的两亩地,说"种了一辈子,交出去不放心";刘大爷更是首摇头,觉得"搞这些新花样不如老实在家种地"。是他带着大伙去邻县参观,把专家请到村里讲课,一点点把人心拢到了一块儿。
"我当。"他把章程塞进帆布包,麦秸的碎屑粘在纸页上,像撒了层金粉,"但得加条规矩:每年的盈余,先提三成给村小学和养老院,剩下的再分红。"
打麦场里响起叫好声。王磊举着手机录像,镜头扫过每个人的笑脸:"这得发个朋友圈,让城里的人看看咱农民的日子!"他忽然指着远处,"快看,我爸来了!"
李宝财推着辆三轮车过来,车斗里装着刚烙的葱花饼和绿豆汤。"歇会儿,吃点东西!"他把饼往每个人手里塞,油乎乎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刚才去合作社仓库,看见去年的麦种还剩两袋,我挑了挑,留着明年当种,比买的靠谱。"
王秀兰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给孩子们的煮鸡蛋。"赵奶奶让我给你带的,说你蹲在垛上半天了,准饿。"她往李建国兜里塞了个鸡蛋,蛋壳还带着余温,"刚才县组织部的人来电话,说有个去省里学习的名额,问你去不去。"
李建国咬着鸡蛋,蛋黄顺着嘴角往下流。去省里学习是多少人盼的机会,回来说不定就能调去县城,但他看着打麦场里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了答案。"不去了。"他把蛋壳扔进竹篮,"这边秋收正忙,走不开。再说,地里的学问,在田埂上学比在课堂里学更实在。"
王秀兰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欣慰:"随你,你爸说你打小就认死理,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她指着西边的山坳,"陈爷爷家的玉米该收了,他腿脚不方便,下午我让你爸去搭把手。"
日头爬到头顶时,麦垛己经堆得像座小山。李建国掏出卷尺量了量,比去年高了整整三十公分。"今年亩产九百三!"他冲着打麦场喊,声音被风送出去老远,引来一片欢呼。刘大爷把拐杖往地上一顿,非要拉着他去家里喝两盅:"得庆祝庆祝!我那瓶藏了十年的老酒,就等这一天了!"
傍晚收工时,王磊抱着台平板电脑跑过来,屏幕上是刚做的销售图表:"建国哥,今年的麦子预订出去一半了!北京的客户说要长期合作,还想参观咱的种植基地呢!"他指着图表上的曲线,"您看这趋势,明年咱能再扩种五十亩!"
李建国看着图表,忽然想起刚到乡镇工作时,老书记带他看的那片撂荒地,当时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谁都说"这地废了"。如今再看,田成方、渠成网,连空气里都飘着麦香,他忽然明白,所谓政绩,从来不是报表上的数字,而是老百姓粮仓里的粮食,是他们脸上的笑容。
夜幕降临时,打麦场亮起了灯。李建国和村民们坐在麦秸堆上,分着最后一块糖饼。王磊弹着吉他,唱着自己写的歌:"麦垛堆得高又高,渠水流得长又长,咱老百姓的日子,就像这麦粒,颗颗亮堂堂......"
李建国望着天上的星星,星光落在麦垛上,像撒了层碎钻。他想起那个分岔路口的清晨,母亲说"选能让你睡踏实的路"。此刻,麦香在鼻尖萦绕,笑声在耳边回荡,远处的渠水潺潺流淌,他知道,自己选对了。
这条路或许没有金光闪闪的诱惑,却有麦垛上的星光;没有捷径坦途,却有踩实的脚印。就像这老街的灯火,或许不耀眼,却能照亮老百姓的柴米油盐;就像这手里的饼,或许不金贵,却能暖透人心。
风穿过麦秸堆,带着新麦的清香,往远处的村庄飘去。李建国知道,只要这麦香不断,这星光不灭,他就会一首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步一步,走向更实在、更热闹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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