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驰策划的盛大表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烟火秀。
人群的欢呼浪潮般涌起时,官炀踹开了器材室生锈的铁门——
顾之衍正坐在积灰的跳箱上啃面包,腮帮鼓鼓像只受惊的仓鼠。
“躲这?”他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厉害。
她咽下面包,拍拍灰:“太吵了,也省得他难堪。”
门外传来陈驰带着哭腔的喊声:“顾之衍!你在哪?”
官炀反手锁死门闩,黑暗里只剩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他忽然低笑:“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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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风带着白日未散尽的燥热,卷过操场边缘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是无数只急于窥探的手。夕阳的金辉泼洒在红色塑胶跑道上,却诡异地映照出一片刺目的红——不是跑道本来的颜色,而是无数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被人精心地、几乎奢侈地铺满了整整一圈跑道的内缘。浓烈到近乎甜腻的玫瑰香气霸道地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青草被晒蔫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微醺又莫名不安的氛围。
操场的中央,一群穿着统一白色T恤的男生围成一个巨大的心形,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支点燃的、闪烁跳跃的电子蜡烛。蜡烛微弱的光在尚未完全暗沉的天色里显得有些徒劳,却固执地亮着。人群自发地、越聚越多,从教学楼的各个角落涌来,黑压压地挤在跑道外围,如同观看盛大演出的观众,兴奋的议论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低沉的、期待的海啸。一架闪烁着彩色灯光的无人机,在人群头顶盘旋,发出持续的、惹人心烦的嗡鸣,像一只巨大的机械蜻蜓,正试图在渐暗的天幕上拼凑出什么图案。
官炀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背靠着篮球场边缘冰冷的铁丝网围栏。夕阳的余晖将他瘦高的身影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塑胶地面上。他微微仰着头,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视线却并未落在那片刺目的玫瑰海洋,或是那架聒噪的无人机上。他的目光穿透喧嚣攒动的人头,越过那些兴奋涨红的脸庞,死死地钉在操场另一端通往教学楼的那条小路上。
他等的人,还没出现。或者说,他预感中应该出现的那个人,迟迟没有踪影。
陈驰,那个隔壁班篮球队的主力,此刻正站在“心形”队伍的最前方,穿着崭新的限量版球鞋,头发显然是精心打理过,每一根发丝都闪着光。他手里攥着一个造型夸张的扩音喇叭,正紧张地来回踱步,不时踮起脚尖望向教学楼的方向,脸上混合着志在必得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身边几个死党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说着打气的话,声音却被淹没在越来越大的嘈杂声浪里。
官炀的嘴角无声地向下撇了撇,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双总是带着点懒散或戏谑的眼眸,此刻沉得像暴风雨前墨黑的海水,翻涌着一种近乎戾气的烦躁和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他太清楚陈驰想干什么了。那点昭然若揭的心思,那点哗众取宠的虚荣,那点恨不得宣告全世界的占有欲,像摊开在阳光下的劣质糖果,甜腻得令人作呕。他插在裤兜里的手,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抠着粗糙的布料内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操场上的人群突然爆发出第一波巨大的、整齐划一的起哄声浪:“顾——之——衍!顾——之——衍!”
无人机终于拼凑出了一个歪歪扭扭、闪烁不定的巨大“GZY”,悬浮在操场上空,像个廉价的霓虹招牌。
官炀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这巨大的声浪狠狠撞了一下。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实质的探针,再次扫过通往教学楼的那条小路尽头——依旧空无一人。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瞬,随即又咬得更紧。她没来?是不知道?还是……
就在这时,陈驰像是终于等不及了,又或许是被这巨大的声浪所鼓舞,他猛地举起了手中的扩音喇叭。电流杂音刺耳地响了一下,随即,他刻意拔高、带着激动颤音的声音,通过扩音器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操场上空:
“顾之衍!高一(三)班的顾之衍!你在听吗?我喜欢你!从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你……”
后面那些精心准备的、肉麻又冗长的告白词,官炀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就在陈驰喊出第一声“顾之衍”名字的瞬间,官炀的身体己经像离弦的箭,猛地从铁丝网边弹射出去!他没有冲向人群的中心,没有去看陈驰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更没有理会周围骤然爆发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尖叫和口哨声。他的目标异常明确——操场的另一角,那排低矮、灰扑扑、几乎被人遗忘的老旧体育器材室!
那里远离喧嚣的中心,像被这场盛大闹剧遗弃的角落。几扇刷着绿漆的铁门紧闭着,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和不知名的污渍。
官炀的脚步快得带风,几乎是狂奔。校服外套的下摆被风鼓起,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沉得骇人,像淬了寒冰,又像燃着暗火。操场上震耳欲聋的声浪、陈驰透过扩音器传来的、越来越激动甚至带上了哭腔的告白声、人群的哄笑……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隔在了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外,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目标精准地冲向器材室最角落、看起来最破败的那扇门。门把手上挂着一把老式的、锈迹斑斑的挂锁——锁是挂着的,但并未真正锁上。
官炀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门板下方靠近锁扣的位置!
“砰——哐啷!”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生锈的铁门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剧烈地晃动着向内弹开,撞在里面的墙上,又反弹回来。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橡胶、灰尘和铁锈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器材室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积满灰尘的小气窗透进些许夕阳的余晖,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柱。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颗粒在光柱里疯狂地舞动。角落里堆放着落满厚灰的鞍马、破旧的体操垫和生锈的铅球。而在靠近门边的一排积灰的木质跳箱上——
一个人影蜷坐在最高的那个跳箱上。
顾之衍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十足的破门声惊得浑身一颤。她猛地抬起头,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啃完的豆沙面包,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只受惊后本能地往嘴里塞满食物的仓鼠。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脸颊因为奔跑和惊吓而泛着红晕,眼睛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惶。她就那样呆呆地坐在那里,嘴里塞满了面包,手里还捏着另一半,愣愣地看着门口如同煞神般突然降临的高大身影,以及他身后那片被门框切割出的、映照着操场上喧嚣光影的混乱背景。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弥漫着灰尘的昏暗中凝固了一秒。
官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磨过,干涩得发疼。他死死地盯着跳箱上那个身影,看着她鼓起的腮帮,看着她手里捏着的面包,看着她眼中清晰的惊吓和茫然。一路狂奔而来的戾气和焦灼,在她这幅完全出乎意料的、甚至有点滑稽的呆愣模样面前,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瞬间滞涩、翻涌,最终化为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堵在喉咙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烫。
“躲这?”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后怕。
顾之衍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她用力地、快速地咀嚼了几下,把嘴里那一大块面包艰难地咽了下去,喉咙明显地滚动了一下。然后,她抬起手背,有些狼狈地擦了擦嘴角可能沾到的豆沙馅。动作间,带起了跳箱上积年的灰尘,细小的颗粒在微弱的光柱里飞舞。
她拍了拍校服裤子上沾到的灰,动作带着点刻意的平静。跳下跳箱时,鞋子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噗”声,又激起一小片灰尘。
“嗯,”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器材室里沉闷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疏离的冷静,“太吵了。”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官炀的肩膀,投向门外那片光影晃动、声浪隐约传来的操场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也省得他难堪。”
话音落下的瞬间,器材室外,操场的方向,陈驰那透过扩音器、己经明显带上了哭腔和绝望的嘶喊,如同垂死的野兽般,清晰地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猛地撞了进来:
“顾之衍!你到底在哪儿啊?!顾之衍!你出来!你听见没有?!”
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被当众抛弃的难堪和崩溃。
顾之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门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凄厉的呼喊与她毫无关系。
官炀的目光却一首牢牢锁在她脸上。在她平静地说出“省得他难堪”那五个字时,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动荡了一下。他清晰地看到了她听到陈驰喊声时那瞬间的僵硬,看到了她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近乎冷漠的平静下,极力掩藏的一丝不忍和疲惫。
保护自己?还是保护那个愚蠢的、把告白搞成闹剧的陈驰?或者两者皆有?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官炀。那股堵在胸口的、混合着戾气、焦灼和后怕的情绪,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骤然以一种奇异的形态翻腾起来。
他没有再看门外,也没有再理会陈驰那一声比一声绝望的呼喊。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那扇被他踹开的、还在微微晃动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手臂肌肉绷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用力将门板往回一拉!
“哐当!”
门板重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片混乱喧嚣的光影和声浪。
紧接着,他反手抓住门内侧那根同样锈迹斑斑、冰冷沉重的老式门闩,用力向旁边一推!
“咔哒!”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金属咬合声响起。
门,被从里面锁死了。
器材室里最后一点来自外界的光源彻底消失。浓稠的、带着陈旧灰尘气味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间倾泻而下,将他们两人完全吞噬。只有那扇小气窗透进的一线微弱的、浑浊的光,在地面投下一条模糊的、狭窄的光带。
绝对的寂静骤然降临。刚才还充斥耳膜的呼喊、尖叫、口哨、无人机嗡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官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因方才的狂奔和后怕而沉重、有力地搏动着,咚、咚、咚……像擂鼓。他也能清晰地听到,就在自己身侧不远处,顾之衍那极力压抑着、却依旧无法完全平复的、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
两种节奏不同的呼吸,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里,小心翼翼地交织、缠绕,清晰得如同近在耳畔。
官炀就站在门后,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铁门,感受着门板传递来的、外面人群拥挤推搡产生的微弱震动。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一声极低、极沉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他喉咙深处逸了出来。
那笑声很短促,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沙哑,又混合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弄,像冰棱碎裂的轻响,清晰地回荡在黑暗的、充满灰尘气息的狭小空间里。
“呵……”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着什么,然后,用那种沙哑的、带着奇异磁性的嗓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寂静的鼓面上:
“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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