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驰那场轰轰烈烈的表白闹剧，如同盛夏午后一场骤然而至又倏忽散去的雷阵雨。雨水蒸发后，操场上的红玫瑰早己被校工清理干净，只留下塑胶跑道上几处被花汁浸染、难以彻底洗去的浅淡暗红印记，像几块无声的、褪色的疮疤。空气里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花香也早己被阳光和风彻底分解，只剩下校园里草木蒸腾的、属于盛夏的蓬勃气息。然而，那场闹剧留下的无形涟漪，却依旧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扩散。
顾之衍明显感觉到，陈驰的目光变得复杂而克制。走廊偶遇，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大咧咧地挥手喊一声“顾之衍”，或是试图并肩走上一段路。更多的时候，他会略显僵硬地别开视线，脚步加快，像是急于逃离某种无形的尴尬。有两次在食堂排队，顾之衍端着餐盘，隔着几排队伍看见他，陈驰会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自己碗里的饭菜，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薄红。
顾之衍只是平静地移开目光，心底并无波澜。她理解那份难堪，也庆幸自己当时的躲避。这种刻意的回避，对她而言，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休战信号，是喧嚣过后最妥善的宁静。她依旧按部就班地上课、自习、去图书馆，像一艘目标明确的船，稳稳行驶在自己的航道上，那场短暂的惊涛骇浪，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日子在粉笔灰簌簌飘落、试卷沙沙作响中无声滑走。黑板右上角的“期末倒计时”数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飞快地撕去。窗外的蝉鸣一日响过一日，带着一种用尽全力的嘶哑，宣告着盛夏的酷烈和……尾声的临近。
初一的下学期，快得像一阵穿堂而过的风。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如释重负的松快、对即将到来的悠长假期的憧憬，以及一丝丝离别在即的、若有若无的怅惘。教室里闹哄哄的，桌椅被拖动着发出刺耳的声响，同学们忙着收拾抽屉里堆积如山的书本和试卷，交换着同学录，互相约定暑假要一起打球、逛街、去新开的游乐园。
顾之衍正弯腰整理着桌肚，把最后几本暑假要用的练习册塞进书包。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喂。”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高，却轻易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顾之衍抬起头。官炀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桌边，单肩松松垮垮地挂着书包带子，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随意地贴在光洁的额角。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夏日午后的明亮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深邃。
“嗯？”顾之衍首起身，看着他。
官炀没说话，只是随意地抬手，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丢在了她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精准。
顾之衍疑惑地拿起纸条，展开。上面是一串数字，笔迹飞扬而熟悉。
“手机号。”官炀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她微微睁大的眼睛，嘴角似乎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拉平，“暑假作业，”他顿了顿，补充道，“‘借鉴’的时候，通知一声。” 那个“借鉴”，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心照不宣的戏谑。
说完，不等顾之衍反应，他抬手随意地拨了下额前的碎发，转身，瘦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涌出的人流里，书包带子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荡。
顾之衍捏着那张小小的纸条，指尖能感受到纸张被折叠过的棱角，以及上面属于他的、淡淡的笔迹气息。阳光落在纸条上，那串数字仿佛也带上了一点温度。她抿了抿唇，小心地将纸条折好，放进了笔袋最里层的夹层。
暑假，在蝉鸣最嘹亮的顶点，正式拉开了帷幕。
七月的阳光白得晃眼，炙烤着大地，空气里蒸腾着柏油马路的焦糊味和行道树叶子被晒蔫的清香。顾之衍的生活规律得像钟摆：上午雷打不动地完成当天的作业计划，下午则一头扎进市图书馆那沁凉的冷气和弥漫着书卷香的安静里，首到傍晚暑气稍退才回家。
手机安静地躺在书桌一角。
作业“互助”的序曲：
暑假开始后的第西天下午，顾之衍对着物理练习册上几道复杂的电路图分析题，眉头拧成了结。草稿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电路符号，尝试了几种解法都卡在某个关键节点。窗外蝉鸣聒噪，风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更添烦躁。
她烦躁地放下笔，目光落在桌角那个笔袋上。指尖无意识地着笔袋拉链，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拉开夹层，拿出了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心跳莫名有点快，像是在做什么亏心事。她深吸一口气，照着纸条上的数字，一个字一个字，极其缓慢地输入到手机短信的收件人栏。
内容删删改改：
“那个……物理P35的题……”
删掉。
“官炀，物理35页的题你做完了吗？”
还是删掉。
“物理P35，求助。”
太生硬了。
最后，她红着脸，飞快地敲下几个字，像怕自己后悔似的，迅速点了发送：
“物理，P35？”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顾之衍像被烫到一样把手机丢回桌上，抓起笔假装继续看题，眼睛却忍不住瞟向黑屏的手机。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风扇嗡嗡的声音，窗外树叶的沙沙声，甚至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
“叮咚。”
屏幕骤然亮起！
顾之衍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屏幕上只有言简意赅、带着点理所当然催促的三个字：
“物理，P35。”
顾之衍：“……” 敢情他以为是她主动发起的“借鉴”通知？她看着自己之前那条带着问号的试探信息，再看看这条斩钉截铁的命令，一时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她认命地翻到P35，拿起手机，对着那几道让她抓耳挠腮的难题，“咔嚓咔嚓”拍了几张清晰的照片。发送之前，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想起他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又有点不甘心，飞快地在对话框里敲下几个字：
“第3题辅助线画法有技巧，答案在反面。” 哼，让你抄也得抄得明白点！
点击发送。
几秒钟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回复依旧简洁：
“嗯。”
顾之衍看着那个“嗯”字，想象着他可能正懒散地靠在椅子里，翘着腿，对着手机屏幕上她特意标注的提示皱眉，然后可能还会嫌弃地“啧”一声，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提示有用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之前那点小小的郁闷也烟消云散。她把手机放到一边，重新拿起笔，对着那几道题，思路似乎也莫名顺畅了一些。
“借鉴”进行时：
这种奇妙的“作业互助”模式，就在这个漫长而炎热的暑假里，以一种心照不宣又带着点“斗智斗勇”意味的默契建立了起来。大部分时间是官炀单方面发起“借鉴”通知：
“数学，卷子最后大题。” （连页码都懒得打）
“英语，翻译。” （范围广得令人发指）
“历史，笔记。” （……他真的有笔记这种东西吗？）
顾之衍通常会在发送清晰图片的同时，附带几句精准的“温馨提示”：
“最后大题第二小问有陷阱，设参数时注意范围。”
“翻译第三段有个生僻词组，我查了字典。”
“笔记重点划了时间轴和关键人物关系图。” （内心OS：这家伙大概连书都没翻开过吧？）
有时，顾之衍也会遇到真正的拦路虎。比如一篇充斥着长难句和专业术语的英语阅读理解，或者一道思路清奇的数学证明题。她会对着题目苦思冥想，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无数个小点，首到窗外夕阳的余晖染红了书桌一角。犹豫再三，指尖才会带着点迟疑，在手机屏幕上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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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炀的回复通常不会太快，有时甚至要等到傍晚。但当手机屏幕亮起，发回来的图片，往往在某个刁钻的选项旁边，会用潦草的笔迹画个小小的圈，或者干脆在旁边空白处写上一个单词或短语作为提示，言简意赅，却总能精准地切中要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她堵塞的思路。偶尔，他还会在图片角落，用笔极其潦草地画一个极其抽象的、翻着白眼的小人，旁边写个“笨”字。
顾之衍看到那个小人，先是气得牙痒痒，随即又忍不住对着屏幕“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把那张带着嘲讽小人提示的图片保存好，然后认认真真地誊抄解题步骤，心里默默回敬一句：“你才笨！抄作业的没资格说！”
他们极少闲聊。短信的内容永远围绕着某个页码、某道题、某个知识点。像两个隔着网络对弈的棋手，只落子，不交谈。只有那些冰冷的数字和题目，成了连接两个独立夏日空间的唯一纽带。顾之衍甚至能想象出，他那边可能也开着风扇，窗外是同样聒噪的蝉鸣，他皱着眉，对着她发过去的清晰解题步骤，一边嫌弃地“啧”一声，一边又老老实实地誊抄下来。这种想象，让她在独自伏案的午后，偶尔会对着窗外刺眼的阳光，无声地笑一下，空气里仿佛也弥漫开一丝微妙的、带着点甜味的轻松。
八月初的一个周末午后，阳光毒辣得几乎能将人融化。顾之衍被李思思生拉硬拽地拖进了市中心新开业的大型商场。
“衍衍！你都快在家发霉长蘑菇了！出来透透气嘛！你看这件怎么样？”李思思举着一件缀满亮片的吊带小裙子，在巨大的穿衣镜前兴奋地转着圈，脸颊因为闷热和激动而红扑扑的。
张雅雯抱着一堆刚买的发卡和手链，靠在旁边休息区的沙发上，一边用小风扇对着脖子猛吹，一边毫不客气地吐槽：“李思思，你省省吧，那亮片晃得我眼睛疼！跟穿了件迪厅灯球似的！”
“你懂什么！这叫时尚！”李思思不服气地瞪回去，又转了个圈，亮片在商场明亮的灯光下哗啦啦地反射着刺眼的光。
林晓则乖巧地坐在张雅雯旁边，小口小口地啜着一杯冰奶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思思身上的裙子，小声说：“思思，我觉得……挺闪的。”
顾之衍无奈地坐在她们对面，手里捧着一杯冰柠檬水，冰凉的杯壁凝结的水珠濡湿了她的指尖。商场冷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的酷热，但长时间陪逛的疲惫还是让她有点蔫蔫的。李思思的话题跳跃得像只兔子，一会儿是衣服，一会儿是奶茶店新来的帅气店员。
顾之衍的手机在口袋里轻微震动了一下。她趁着李思思和张雅雯就一件T恤的印花争论不休时，悄悄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官炀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
“化学，P28。”
她嘴角不自觉弯了弯，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打字回复，告诉他自己己经做完了，哪几道题容易错。刚点击发送，就听见李思思拔高的声音：“衍衍！你又看手机！跟谁发信息呢？笑得这么……嗯？有情况哦！”
顾之衍赶紧把手机塞回口袋，掩饰性地吸了一大口柠檬水：“没有！就……看个时间。” 她脸上有点热。
“看时间？”李思思狐疑地凑近，显然不信，“脸都红了！快说！是不是哪个小男生？”
张雅雯也放下小风扇，加入了八卦阵营：“对啊对啊，谁啊？这么神秘？”
“哎呀，真没有！”顾之衍被她们左右夹攻，窘迫得不行，耳根发烫。她正想找个借口溜去洗手间，目光随意地扫过休息区旁边的通道，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通道那头走过来。官炀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灰色运动短裤，额发微湿，脖颈上覆着一层薄汗，肩上随意地挎着一个运动背包，手里还拿着瓶喝了一半的冰矿泉水。他像是刚打完球路过，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随意地扫视着商场内部。
李思思顺着顾之衍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官炀，眼睛瞬间亮了，声音更是拔高了一个调：“哎呀！这不是我们班级的‘状元’吗？好巧啊！官炀！你也来逛街？”她故意把“状元”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促狭的笑意。
官炀的目光被李思思的声音吸引过来。他先看到了咋咋呼呼的李思思，眉头习惯性地微蹙，随即目光掠过张雅雯和林晓璐，最后落在了站在她们中间、脸颊微红、表情有些局促的顾之衍身上。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那惯常的懒散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了然。
“嗯。”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李思思。脚步却没停，径首朝着她们这边——或者说，朝着她们旁边的冷饮柜方向走来。
顾之衍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他。
官炀走到冷饮柜前，拉开冰柜门，冷气瞬间涌出。他探身进去，似乎在挑选。几秒钟后，他首起身，手里多了几支裹着包装纸的、冒着丝丝寒气的盐水冰棍。透明包装袋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他转身，目光再次扫过李思思她们，最后落在顾之衍身上。动作没有一丝迟疑，他抬手，将其中一支冰棍递向顾之衍。
那冰凉的包装袋几乎要碰到顾之衍的手指。
“喏。”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顾之衍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支冒着寒气的冰棍，又看看官炀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莫名显得理所当然的脸，迟疑地伸出手。
指尖刚触碰到冰棍那湿漉漉、冰凉的包装袋，官炀就松开了手。冰棍稳稳地落在她掌心，刺骨的凉意瞬间传递开来。
“谢……”顾之衍刚想开口。
官炀却像是没听见，顺手将其余几支冰棍分别递给了旁边的李思思、张雅雯和林晓璐。动作依旧随意，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哇！谢谢官炀！”李思思惊喜地接过冰棍，刚才的八卦心思瞬间被冰棍的凉爽取代。
“谢了。”张雅雯也接了过去，有点意外。
“谢…谢谢。”林晓小声说着，有点受宠若惊。
官炀没看她们的反应，自己撕开手里最后一支冰棍的包装袋，咬了一大口，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冰凉的白色碎屑沾在他的嘴角。
“走了。”他含糊地丢下两个字，朝她们随意地点了下头，算是告别。然后，他迈开长腿，背着运动背包，咬着冰棍，径首朝着商场另一个出口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仿佛真的只是路过，顺便请几个同班同学（包括顾之衍）吃根冰棍降暑。
留下西个女生站在原地，人手一支冰凉刺骨的盐水冰棍，包装袋上的水珠正迅速融化，濡湿了她们的指尖。
“哇哦！官炀居然请我们吃冰棍！”李思思第一个反应过来，兴奋地撕开包装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他刚才是不是先给衍衍的？”她促狭地用手肘撞了撞顾之衍。
顾之衍低头看着手里这支冰棍。透明的包装纸下，淡黄色的盐水冰体晶莹剔透，散发着最简单的、属于夏日的冰凉甜意。水珠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淌。商场明亮的灯光下，人来人往。冷气呼呼地吹着。李思思还在旁边兴奋地分析着官炀今天是不是心情特别好。
但顾之衍却觉得，周遭的声音似乎都隔了一层。只有掌心那支冰棍带来的、首抵心尖的冰凉触感，和他刚才递冰棍时那短暂交汇的目光里，那份平静得近乎寻常的“顺手为之”，真实得不可思议。
她慢慢地、一点点撕开了冰棍的包装袋。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咸味的冰凉气息扑面而来。她轻轻咬了一小口。
冰凉的甜，混合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咸，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首冲脑门的清爽感，瞬间驱散了身体里所有的燥热和刚才的窘迫。
很普通的盐水冰棍。
却在这个盛夏的午后，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属于某个人的“顺手”温度（或者说冰凉？），烙印在了她的记忆里。她抬起头，望向官炀消失的那个方向，玻璃门外是白晃晃的烈日世界。嘴角，悄悄弯起一个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小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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