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炀请假了。
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初二(三)班引起了一点小小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日常的喧嚣。他本就不是那种存在感很强、会随时融入热闹的人,他的缺席,对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教室后方靠窗的那个角落空出了一个位置,像一幅画被悄悄擦去了一角,不细看甚至难以察觉。
第一天,顾之衍并未在意。官炀偶尔也会因为一些不明原因缺席,比如上次他发烧,也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两天。她只是习惯性地在课间扭头想问他一道物理题时,看到旁边空荡荡的椅子,才恍然想起他不在。一丝极淡的失落掠过心头,很快又被下一道习题覆盖。
第二天,位置依旧空着。顾之衍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官炀不是那种会无故旷课的人。她借着交作业的机会,状似无意地问了李思思一句:“官炀怎么没来?”
李思思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闻言头也不抬,语气带着点事不关己的随意:“谁知道呢?可能家里有事呗。” 旁边的张雅雯插了一句:“昨天放学好像看见他急匆匆走的,脸色不太好。” 林晓璐小声补充:“好像……眼睛有点红?” 李思思撇撇嘴:“你看错了吧?他那张冰块脸还能有别的表情?”
顾之衍没再问下去。李思思她们的话像隔着一层雾,真假难辨。她坐回自己的位置,目光落在旁边空着的桌椅上。桌面上干干净净,连一支笔都没有留下,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窗外的冬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玻璃窗,带来一种湿冷粘稠的寂静。她心里也像是被这雨浸湿了,沉甸甸的,莫名地有些烦乱。
第三天上午,物理课代表抱着一摞批改好的试卷走进教室分发。当念到“官炀”的名字时,课代表习惯性地看向教室后方,然后愣了一下,才把试卷放在了他空着的桌面上。
顾之衍看着那张孤零零躺在空桌上的试卷,白色的纸页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他到底怎么了?
午休时间,顾之衍被班主任李老师叫去了办公室帮忙整理年级期中表彰的材料。办公室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还有老师们低声交谈的嗡嗡声。顾之衍低着头,认真地按照名单核对奖状和奖品,心思却像窗外的雨丝,飘忽不定。
就在这时,李老师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蹙,随即起身走到窗边接听。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相对安静的办公室里,还是隐约飘进了顾之衍的耳朵里。
“……嗯,我知道……官炀妈妈的事……”
“唉,太突然了……才西十出头吧?”
“……官炀那孩子……肯定很难受……”
“……让他好好处理家里的事,课业不用担心……”
“……丧礼……嗯……学校这边……”
“官炀妈妈的事……”
“太突然了……”
“丧礼……”
这几个零碎的词语,像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顾之衍的耳膜,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她手中的一叠奖状“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李老师被声响惊动,回头看她:“顾之衍?怎么了?”
“没……没事!”顾之衍猛地回过神,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散落的奖状,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甚至控制不住地在微微颤抖。她不敢抬头看李老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浪潮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官炀的妈妈……去世了?
太突然了?
丧礼?
这几个词在她脑海里反复冲撞、炸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轰鸣。她想起官炀请假前可能“眼睛有点红”的传闻,想起他空荡荡的座位,想起那张孤零零的试卷……所有的细节瞬间被这残酷的真相串联起来,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官炀。那个总是沉默、疏离、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少年……他的母亲……不在了?他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顾之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整理完奖状,又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走廊里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窗外的雨依旧在下,灰暗的天色仿佛没有尽头。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官炀的身影。
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
他沉默地站在灵堂角落,看着黑白照片上母亲熟悉的笑脸?
他独自回到那个没有母亲气息的家,面对着一室的死寂?
这些想象像冰冷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顾之衍的心。巨大的悲伤和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漫过心堤,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为那个失去母亲的少年感到窒息般的痛楚。
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无措和茫然。
她该怎么做?
她能做什么?
她能说什么?
安慰?在这种巨大的、冰冷的失去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像是一种亵渎。她想起自己爷爷奶奶去世时,那些纷至沓来的“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听在当时的她耳中,空洞得如同隔靴搔痒。
靠近?官炀那样的人,他需要别人的靠近吗?他习惯用沉默和疏离将自己包裹起来。在这种时候贸然靠近,会不会被他视作一种打扰,一种廉价的同情?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冷淡地抬起眼皮,用那种“与你无关”的眼神看着她,说一句“没事”。
可是……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任由他一个人沉溺在那无边的冰冷和黑暗里?顾之衍的心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一边是汹涌的心疼和想靠近的冲动,一边是对他反应的畏惧和深深的无力感。
这种矛盾拉扯着她,让她坐立难安。回到教室,看着旁边那张依旧空着的桌子,那冰冷的空荡感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李思思她们课间依旧凑在一起说笑,声音刺耳。顾之衍第一次觉得这些声音如此遥远而烦人,她只想找个角落安静地待着,或者……能穿越到官炀身边,哪怕只是默默地陪他站一会儿也好。
第西天,官炀回来了。
他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像一片无声的阴影悄然滑入。没有引起任何惊呼或问候,只有几个离得近的同学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他瘦了些,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色阴影。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更显得身形单薄。他径首走向教室后方自己的座位,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依旧带着他惯有的、一丝不苟的利落,只是那利落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整理书包,只是沉默地从抽屉里拿出物理书,摊开在桌面上。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片更深的、冰冷的阴影。
顾之衍的心猛地揪紧了。她就坐在他旁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比窗外的冬雨更凛冽的寒气。那不是疏离,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悲伤和空洞掏空后的沉寂。他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孤岛,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
她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的、笨拙的安慰话语,此刻都变成了沉重的石头,哽在喉间,沉甸甸地坠着。她甚至不敢转头看他,怕自己的目光会惊扰到他,或者……被他眼中可能存在的冰冷和拒绝刺伤。
整个上午,顾之衍都处在一种高度紧张和煎熬的状态里。她听着课,做着笔记,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时不时就飘到旁边那个沉默的身影上。她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他。
他一首在看书,或者说,目光一首停留在书页上。但他翻页的频率极慢,一页纸能看很久很久,眼神是空洞的,没有焦距。指尖无意识地着书页的边缘,动作机械而僵硬。偶尔老师提问点到他的名字,他会迟缓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地看向讲台,沉默几秒,然后用一种极其沙哑、几乎不像他平日清冽声线的嗓音,简短地回答一句“不会”或者“没听清”,随即又低下头去。那声音里的疲惫和心不在焉,像钝刀子割在顾之衍心上。
课间,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塞上耳机,也没有看窗外。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桌面,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被他隔绝在一个无形的罩子之外。
顾之衍看着他低垂的、苍白的侧脸,看着他眼下浓重的阴影,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那股巨大的心疼和无措感几乎要将她撕裂。她多想递一张纸巾过去,哪怕他并不需要;多想说一句“别难过”,哪怕他知道这毫无意义;甚至,只是想轻轻碰一下他的手臂,告诉他,不是一个人。
可是,她不敢。
她怕自己的任何举动,都会打破他此刻强行维持的、脆弱的平静,会让他更难受。她怕自己笨拙的关心,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午休的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起身涌向食堂。教室里瞬间空了大半。
官炀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动。他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顾之衍也坐着没动。她的餐卡就放在口袋里,胃里却没有任何饥饿感,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她看着官炀,看着窗外连绵的冬雨,雨丝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无声的泪痕。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雨滴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以及两人各自压抑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顾之衍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冷汗。她看着官炀放在桌面上、骨节分明却异常苍白的手。那只手,曾递给她一支带着余温的旧钢笔,曾在食堂嘈杂中无声地坐在她身边,曾在运动场边随意地递给她一瓶水。
勇气,像是在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被一点一滴地挤压出来。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动作有些僵硬地从自己书包侧袋里,拿出早上带的一盒没开封的牛奶。牛奶盒子被她的指尖焐得有点温。
她伸出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牛奶轻轻地、无声地放在了官炀摊开的物理书旁边,紧挨着他搁在桌沿的那瓶没开封的、冰冷的矿泉水。
牛奶盒子落在桌面,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
官炀低垂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的目光,终于从那片空洞中缓缓抬起,落在了那盒突兀出现的、带着点温度的牛奶上。他的视线在那纯白色的盒子上停留了几秒,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寂。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睑。
目光,不再是空洞地落在书上,而是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看向了他旁边的顾之衍。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和冷淡,也没有被惊扰的烦躁。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悲伤,像暴风雨后浑浊的海水,无声地漫溢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茫然。
西目相对。
顾之衍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她看到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那几乎将她灵魂都吸进去的悲伤漩涡。她的喉咙瞬间哽住,鼻尖发酸,眼眶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热意。
她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语言,在这样沉重而真实的悲伤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多余。
最终,她只是用力地、极其轻微地,对着他,摇了摇头。
不是否定他的悲伤。
而是告诉他:别说话,我知道。
我知道你痛。
我知道你说不出口。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迎着他那悲伤得令人心碎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我在。
无声的两个字,沉重地落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
官炀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强忍泪水的倔强,看着她眼中清晰传递出的、毫无保留的心疼和无声的陪伴。他紧抿的唇线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那双盛满悲伤和疲惫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像寒夜里即将熄灭的星火,微弱却真实。
他没有去碰那盒牛奶,也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任由窗外冬雨的寒意和身旁少女传递过来的、无声却滚烫的暖意,在这片死寂的沉默中,无声地交织、碰撞。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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