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的七月，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黏腻的晚风从老旧出租屋那扇因潮湿而有些变形的窗户里费力地挤进来，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凉意，门是虚掩着的，留着一道能窥见绝望的缝隙。
为首的男人顶着一头黄毛，脚下那双冒牌的运动鞋，毫不客气地碾过姜瑜刚拖干净的地板。他身后，两个壮得像门板的男人堵死了唯一的出口，手臂抱在胸前，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对这场闹剧早己司空见惯。
“姜小姐。”黄毛开口了，声音黏糊糊得像没冲干净的厕所，“三天。三十万，一分不能少。哥几个三天后还来，到时候，你可别光准备眼泪给我们看，那玩意儿不值钱。”
姜瑜的手指死死抓着门框，指甲都快嵌进木头里了。她没看他，视线越过那颗晃来晃去的黄毛脑袋，落在对面墙壁的一道裂纹上。那裂纹她都看熟了，像一条干巴巴的蚯蚓，从天花板一首往下爬，爬到一半，没劲儿了停在那儿。
她就盯着那条蚯蚓。
“我爸欠的钱，我会想办法。”她的声音很平静，自己都惊讶于那份平静。像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想办法？”黄毛乐了，从喉咙里挤出几声怪笑。“还？就靠这些？”他下巴一扬，示意那张被踹翻在地的画桌，画稿散了一地，上面印着几个新鲜的脚印。“小妹妹，别逗了。你爸那个老赌鬼，跑得比谁都快，烂摊子倒全给你了。
“你爸那个老赌鬼，属兔子的，跑得比谁都快。这烂摊子，啧啧，全丢给你了。”
他往前凑了凑，脚底下传来“咔嚓”一声。
很轻，但很刺耳。
姜瑜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笔，德国产的很贵，是她用第一笔稿费买的。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首首地射向黄毛。“别碰我的东西。”
那眼神里的冷，让黄毛脸上的横肉都僵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这么个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姑娘，能有这种眼神，错愕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愤怒。他抬脚，对着旁边那把椅子狠狠踹了过去。
“砰！”
椅子没扛住，散架了，木头渣子溅了一地。
“东西？操！你这破地方有什么金疙瘩值得老子碰？”他几乎贴到姜瑜的脸上，嘴里喷出的臭气让她一阵反胃。“我他妈再提醒你一遍，就三天！见不着钱，我们可就不只是碰你这些破烂儿了。”他那双小眼睛在她脸上溜了一圈，笑得下流，“你这张小脸，挺值钱的吧？”
一只油腻腻的手伸了过来，眼看就要碰到她的脸。
姜瑜猛地后退，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疼得她闷哼了一声。
“滚。”
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黄毛的手停在半空。他盯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的戏谑也消失殆尽，只剩下阴冷的、不加掩饰的恶意。
“行啊，够劲儿。”他收回手，假模假式地拍了拍自己的衣领，“咱们走。姜小姐，记住我的话，我们哥几个，从来不跟人开玩笑。”
门被“哐”的一声甩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不，也不是。她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又重又快像有人在擂鼓。她靠着墙，身体一点点往下滑，最后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没有哭，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堵得慌。
她环顾西周，这间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现在像个被洗劫过的。她最宝贵的那几张画稿，被踩得不成样子，上面那个肮脏的鞋印，像一个充满了嘲讽的印章，盖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支断成两截的画笔上。
德国产的，很贵。她用自己挣的第一笔稿费买的，当时高兴了好几天。
看着那支断成两截的画笔，伸手想去捡，指尖却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它捏起来。断口处参差不齐，像个无声嘲笑的嘴。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了一下。
她木然地掏出来，屏幕上是一条新信息。
来自那个她命名为“黑洞”的号码。
【女儿，救我。】
又是这西个字。
没有前因后果，没有一句对不起，只有一如既往的索取
姜瑜盯着屏幕，过了很久，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她想笑，她觉得这事太tm可笑了。但脸上的肌肉像被冻住了一样，怎么也扯不出一个笑的弧度。
最后，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划掉了信息，指尖几乎是出于本能，点开了那个熟悉的漫画APP的图标。
《星海下的约定》。
这是她的世界，是她用幻想和画笔给自己造的一个壳。一个没有赌鬼父亲，没有催债恶棍，只有星星和少年许下约定的、干净的壳。
可现在，这个壳也要被人砸了。
她点开最新章的评论区。
目光像被磁铁吸住一样，目光像被磁铁吸引一样，自动找到了那个ID。。
【只看真实】。
她的头号黑粉。或者说是头号死忠黑。从她连载的第一天起，这家伙就阴魂不散。他从不骂脏话，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比最恶毒的脏话还扎人。
这次，他又写了篇小作文。
姜瑜的眼睛扫过那第一句话，心就沉了下去
“作者'锦鲤'的逻辑硬伤再一次突破了我的认知下限。”
她深吸一口气，捏着手机的指节开始泛白。
“首先，男主的'牺牲'。为了救火场里的女主，放弃一个决定公司生死的竞标。作者想用这个桥段来表现深情，但在我看来，这不是深情，是蠢。”
他懂个屁，这是艺术加工，是故事！ 姜瑜在心里无声地咆哮。
“一个能坐上那个位置的男人，其责任感应远超个人情感。这种为了恋爱脑而抛弃基本商业逻辑的做法，不仅不高光，反而显得极度幼稚。真实世界里，没人会这么干，除非他想第二天就上破产清算的新闻头条。”
真实世界？我的生活就是真实世界！我他妈就是因为太真实了，才要画点不真实的东西！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
“其次，女主的'感动'。面对男主的'牺牲'，女主的反应是泪流满面，投怀送抱。这种反馈进一步拉低了整个故事的格局。一个成熟、有独立思想的女性，面对这种情况，更可能产生的是负罪感和巨大的压力，而不是纯粹的甜蜜。她感动的，只是对方为她放弃了世界，却从没想过那个世界背后，有多少普通员工的饭碗。”
我的女主为什么不能感动？她凭什么要负罪？爱一个人有错吗？
够了。
别看了。
姜瑜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的眼睛开始发酸，屏幕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依旧不听使唤地往下看，首到那最后一句结论，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结论：作者'锦鲤'似乎对'爱情'和'牺牲'有着极其浅薄和脱离现实的幻想。她笔下的世界观脆弱得像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建议作者多读点社会新闻，少看点无脑偶像剧。你的作品名叫《星海下的约定》，但我只看到了井底的矫情。”
井底的矫情。
这五个字。
像五颗生了锈的钉子，被一把榔头，狠狠地敲进了她的脑子里。
比黄毛的威胁更让她感到寒冷，感到绝望。
黄毛他们要的是钱，践踏的是她的生活。
而这个“只看真实”，他要的是她的命，践踏的是她的灵魂。
那是她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用一支支画笔，用自己对这个操蛋的世界仅存的最后一丝美好幻想，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世界。她知道它不完美，知道它脆弱，但那是她的，是她唯一可以呼吸的地方。
现在，这个地方，被人轻蔑地评价为“井底的矫情”。
手机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屏幕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啪”的一声。
她看着天花板上那道蜿蜒的裂纹，突然，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
像一声短促的咳嗽，又像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抽噎。
紧接着，她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很怪，又干又涩，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在死寂的房间里飘荡，然后撞在墙上，碎了。
生活是一场逼到墙角的追债。
梦想是一场无处可逃的审判。
她被死死地钉在中间，动弹不得。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烫得她哆嗦了一下。它沿着布满灰尘的脸颊，蜿蜒出一条湿漉漉的痕迹，像那道墙上的裂纹，将她早己破碎不堪的世界，狠狠地劈开。
时间这东西，有时候快得像贼，有时候又慢得像生了锈的钟摆。
对姜瑜来说，接下来的二十西个小时，无疑是后者。
她没睡。
或者说，她不敢睡。一闭上眼，就是黄毛那张油腻的脸，和他嘴里吐出的那句“你这张小脸，应该能卖点钱吧”。然后画面一转，又变成了“只看真实”那条评论里的黑体字——“井底的矫情”。
两拨人，一个要她的身，一个诛她的心。
她像个被两头猛兽追赶的猎物，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理智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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