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远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挣扎:“可是母亲……若我们如此顺从章家,岂不是让章家觉得我康家软弱可欺?日后……”
“糊涂!”戚氏猛地打断他,眼中厉光一闪。
“什么章家欺压康家?燕婷马上就是你的正妻!她怀着康家的骨肉,是未来世子或小姐的亲娘!她难道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娘家欺压自己儿女将来的依靠?会看着章家欺辱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成?”
她盯着康远瑞,语气斩钉截铁:“燕婷才是章家真正的嫡女!她心里向着谁,还用说吗?她只会为我康家,为她的儿女打算!章尉兴那点心思,不过是仗着梓涵那个庶女在府里占着位置罢了,等燕婷上位,一切自然不同!”
康远瑞还想说什么,嘴唇刚一动,戚氏那冰冷如刀的眼神便扫了过来。
他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靠在硬木椅背上,只剩下麻木的顺从。
“儿子明白了。儿子……这就去办。”
戚氏眼底掠过一丝满意,脸上却重新挂起那副“慈母”的面具:“嗯,这就对了。快去吧,好好跟梓涵说,让她想开些。”
康远瑞撑着椅子扶手,艰难地站起身。膝盖的疼痛和心头的重压让他步履蹒跚。
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行尸走肉一般。
走到门口,他脚步却顿住了。
猛地转过身,看向依旧端坐的母亲,眼中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母亲……如果梓涵她不愿意,怎么办?”
戚氏捻动佛珠的手停住了。
“一个无所依靠的庶女,一个被家族厌弃被夫家休弃的女人,对付她,还用得着问她愿不愿意吗?”
康远瑞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他不敢再看母亲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几乎是踉跄着撞开了门帘,逃也似的冲出了荣禧苑。
午后的阳光刺眼地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冰冷。
眼前晃动着章梓涵苍白的脸。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踩在荆棘之上。
康远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荣禧苑那令人窒息的牢笼的。
等他浑浑噩噩停下脚步时,一抬头,竟已站在了“惊鸿苑”的月洞门外。
这里,是章梓涵的居所,此刻却像一座即将被废弃的孤岛。
院内静悄悄的,连洒扫的下人也不见踪影。
秋意渐浓,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
院中那棵高大的山棠树下,章梓涵独自一人伫立着。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衣裙,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未戴任何钗环。
望着满树红艳艳的山棠果,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康远瑞的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墨色锦缎斗篷,快步上前,轻轻披在了章梓涵单薄的肩上。
章梓涵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
她依旧望着那棵树,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空茫的平静:“侯爷还记得吗?妾身刚嫁入侯府那年,这山棠树,才这么高。”
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个只及腰的高度,“细细弱弱的一株,看着都让人担心活不长久。”
康远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山棠树如今枝干遒劲,枝繁叶茂,累累红果压弯了枝条,一派生机勃勃。
他喉头有些发紧,低低“嗯”了一声。
“是妾身看着它,一年年长起来的。”章梓涵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浇水,施肥,修剪……看着它抽枝,发芽,开花,结果。就像……”
她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身,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眸子直直望向康远瑞躲闪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深情,“就像妾身对侯爷的心意,一年年,一日日,看着侯爷在朝堂辛苦,在府中操劳,妾身的心,也跟着这树一样,越长越深,越扎越牢。只盼着能为侯爷遮些风雨,结些甜果。”
巨大的愧疚和心虚让康远瑞几乎无法承受她的目光,狼狈地低下头,避开了那灼人的视线。
他不敢看她,更不敢去想即将对她做的事。
“侯爷刚从老夫人院里回来吧?”章梓涵却轻声点破,语气是肯定的,没有半分疑问。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是为了妾身的事,惹了老夫人不快?”
康远瑞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你……你怎么知道?”
章梓涵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自嘲:“侯爷眉头紧锁,步履沉重,连妾身站在这里许久都未曾察觉。除了老夫人,还有谁能令侯爷如此忧心忡忡?”
“老夫人是侯爷的生母,所思所想,自然都是为了侯爷,为了康家的门楣和前程着想。”
康远瑞看着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那冷酷的嘴脸和眼前妻子强装的平静,在他脑中激烈冲撞。
“娶婷姐姐为正妻,是好事。”章梓涵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她是嫡出,身份贵重,又即将为侯爷诞下子嗣。将来,小姑子雯琴小姐说亲,有这样一个出身名门且贤良淑德的长嫂,面子上也好看得多。老夫人想必也是为了雯琴小姐的终身大事考量。”
康雯琴?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楔子,毫无预兆地狠狠敲进了康远瑞混乱的脑海。
章梓涵仿佛没看见他瞬间剧变的脸色,微微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叹息:“若老夫人和侯爷最终决定要贬妾身为妾室,妾身绝无怨言。”
她抬起手,轻轻拢了拢康远瑞为她披上的斗篷,指尖冰凉,“妾身手里那些陪嫁的铺子、田庄,都是身外之物。侯爷需要,妾身随时可以交出来。只是,妾身只愿交给侯爷一人。只交给侯爷您。”
她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侯爷是妾身的夫君,是妾身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只交给侯爷您一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轰然在康远瑞的脑中炸响。
是了。
母亲所图不是为康家,不是为他康远瑞,甚至也不是为了未出世的所谓康家骨肉!
而是为了康雯琴!
为了那个从小就被母亲捧在手心的亲妹妹!
三年前,母亲以“为太后祈福积福”为名,将年仅十四岁的康雯琴送去了远离京城的太后陵寝旁的道观。
名义上是祈福,实则是避开了京城权贵圈子的初露锋芒,静待时机。
再过不久,三年期满,康雯琴就将功成身退,带着太后和皇家的恩赏荣耀回京。
到时,一个郡主的封号几乎是板上钉钉。而一个即将及笄获封郡主的侯府嫡女,她的婚事,将是何等重要的筹码?
她的嫁妆,又该是何等的丰厚体面,才能匹配郡主的身份,才能让母亲在未来的亲家面前挺直腰杆,甚至为康家攫取更大的利益?
戚氏需要钱!
章梓涵那笔丰厚的陪嫁产业,就是现成的金山!
戚氏还需要一个体面,一个出身名门,能撑起侯府门面的“好嫂嫂”的名声。
这样,康雯琴这位郡主,才有一个足够光彩的娘家背景。
章燕婷,章家真正的嫡长女,章首辅的嫡孙女,正是最完美的人选。
所以,章梓涵这个挡路的庶女,必须让位,必须被踩进泥里!
至于他康远瑞?在母亲眼里,不过是为康雯琴铺路的垫脚石,是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永远是那个可以被随意责罚,被用来衬托康雯琴尊贵的可怜虫!
一股被至亲背叛的狂怒,如同火山熔岩般,从康远瑞的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
“梓涵!”他猛地伸出手,不是轻柔的触碰,而是用尽全力,一把抓住了章梓涵的手腕。
章梓涵被他抓得生疼,却咬着唇没有呼痛,只是惊愕地看着他。
“不是为我!不是为了康家!”康远瑞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为了雯琴,是为了她,我的好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那个即将带着郡主封号回来的宝贝女儿!为了给她攒一份泼天的嫁妆,为了给她找一个能撑门面的好嫂嫂。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她棋盘上的棋子,是给她宝贝女儿铺路的垫脚石!”
“贬妻为妾?交出产业?好一个替康家打算,好一个为门楣着想!全是狗屁,全是算计!她算计你,算计我,算计整个康家!只为她那个女儿!”
他猛地将章梓涵拉近,“梓涵,听着!我康远瑞在此立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永远是我康远瑞堂堂正正的永定侯夫人,谁也休想动你分毫,休想贬你为妾,休想夺走属于你的一切!我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这突如其来的誓言,如同最温暖的阳光,刺破了章梓涵眼中强装的平静和死寂。
积蓄已久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瞬间决堤,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无声滑落。
她没有去擦,只是反手紧紧回握住康远瑞那只大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她将脸深深埋进康远瑞剧烈起伏的胸膛,肩膀无声地颤抖着。
“侯爷……”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妾身信您。可是我们俩斗得过老夫人吗?还有婷姐姐,还有章家,我们……”
康远瑞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不是去擦拭她的泪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迎上他此刻的眼眸。
“斗?”康远瑞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带着血腥气的弧度,“谁说我们要斗?”
他松开手,转而抚上她泪湿的脸颊,动作竟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声音却压得极低:
“她不是最喜欢算计吗?她不是最擅长借刀杀人,把别人当棋子吗?”
康远瑞的目光越过章梓涵的头顶,死死盯住那棵挂满红果的山棠树,眼神仿佛穿透了枝叶,直刺向荣禧苑的方向。
“那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惊鸿苑里,山棠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斜长。
康远瑞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尚未平息,紧握着章梓涵的手,却传递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章梓涵依偎在他怀里,滚烫的泪水渐渐止住,只余下低低的抽噎。
她微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康远瑞紧绷的下颌线,声音带着沙哑:“侯爷……妾身想到一事。”
康远瑞低头看她,赤红的眼眸里怒意未消:“你说。”
章梓涵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侯爷如今是巡城御史,隶属都察院,直接对陛下负责。”
她顿了顿,观察着康远瑞的神色,见他眼神微动,才继续道,“官职虽不如父亲显赫,却是天子近臣,有直达天听,向陛下进言奏事的便利。”
这话像一道细微的电流,刺破了康远瑞的思绪。
巡城御史……
这个他平日被母亲压制得有些意兴阑珊的职位,此刻在妻子口中,竟显出了不同寻常的分量。
章梓涵见他听进去了,心头微定,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过去是妾身不懂事,总想着娘家,常督促侯爷在陛下面前为章家美言。虽惹得侯爷厌烦,却也使得侯爷在御前应对上,比旁人更熟稔些。”
“如今这份熟稔,或许,能解我们燃眉之急?”
康远瑞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妻子的意思。
他不必弹劾谁,不必告发谁,他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以一个天子近臣的身份,向皇帝不经意地透露他自身的困境。
一个勋贵侯爵,被自己的岳父如此逼迫,这是何等的屈辱?又是何等的不合礼法?
皇帝会怎么想?那些清流御史会如何参奏?章尉兴再是位高权重,也绝不敢公然对抗皇权与礼法纲常!
这无形的压力,远比他康远瑞自己去硬抗母亲和章家,要强大百倍!
康远瑞用力握紧了章梓涵的手:“梓涵!还是你聪明!”
他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我明白了,就听你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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