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惊鸿苑里点了灯。
康远瑞难得地留在这里用了晚饭。饭菜简单,远不如正院往日的精致,气氛却带着一种平静和暖意。
章梓涵亲自为他布菜,康远瑞沉默地吃着,心中却已飞速盘算着如何在御前不着痕迹地“诉苦”。
饭毕,康远瑞起身:“我去书房,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他需要安静地梳理思路,更需要让章梓涵好好休息。
章梓涵没有挽留,只柔声道:“侯爷也莫要太过劳累。”
康远瑞点点头,大步走出惊鸿苑。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稍稍冷却了他沸腾的血液。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外袍,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章梓涵泪水的微咸气息。
刚踏进外书房的院子,心腹小厮便快步迎上,低声道:“侯爷,静心院的秋萍姑娘方才又来了,说婷姨娘身子实在虚弱得紧,想请侯爷过去瞧瞧。”
康远瑞脚步未停,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已经是今晚第几次了?
他冷冷道:“告诉她,本侯有要务在身。让她们请府医,好生伺候着,无事不要来烦扰。”
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是。”小厮躬身应下,快步去回话了。
静心院。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屋内的压抑。
章燕婷靠坐在贵妃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却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憔悴和苍白。
她不再是白日里那个志得意满的张扬模样。
邹氏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握着女儿冰凉的手,眉头紧锁。
门帘掀开,秋萍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侯爷肯来吗?”章燕婷猛地直起身子,急切地问道。
“回姨娘,侯爷说公务繁忙,让姨娘请府医好生将养,无事莫要去烦扰。”秋萍的声音越说越低,头也垂得更低了。
“啪嗒!”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章燕婷眼中滚落,砸在锦被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
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回榻上,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他果然恼了我了……他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了……”
康远瑞的冷漠,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心慌。
“娘……”章燕婷抓住邹氏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娘,我害怕侯爷,他这样厌弃,我们是不是逼得太急了?万一他真的不顾夫妻情分……”
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发冷,“要不我们缓一缓?等侯爷气消了……”
“糊涂!”邹氏猛地打断女儿的话,声音又急又厉。
她用力反握住章燕婷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里,“缓?怎么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爹那边十天的期限是白给的?老夫人那边好不容易才松口支持我们,你现在说缓?前功尽弃不说,等章梓涵那贱人缓过气来,还有我们母女的活路吗?!”
章燕婷被母亲的疾言厉色吓得一哆嗦,眼泪流得更凶了。
邹氏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又恨又疼,强压下火气:“婷儿,听娘说!侯爷现在是在气头上,哪个男人被夹在中间不恼火?可这气啊,它长不了!你是他心尖上的人儿,又‘怀’着他的骨肉!他还能真舍得不要你不成?”
她凑近女儿耳边,压低了声音:“眼下正是最要紧的关头,咬咬牙,挺过去!等你爹那边施压,老夫人这边再使把劲,把章梓涵彻底踩下去,扶你坐上那正妻之位。到时候,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永定侯夫人!这泼天的富贵,这侯府的尊荣,都是你的!”
邹氏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泪光,语气放得更软:“男人嘛,都是要哄的。等这事成了定局,侯爷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你再好好打扮打扮,温言软语地去哄哄他。给他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他还能记得今日这点不快?到时候,你们夫妻情分,只会比现在更深!这侯府里,还有谁能越过你去?”
她轻轻拍着章燕婷的手背,像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傻女儿,女人嫁人,哪有一帆风顺的?哪个不得受点委屈,使点手段?熬过去,就都是好日子了!想想你将来,这点小委屈,算什么?”
章燕婷想起康远瑞偶尔流露的温柔,想起自己对他那份日渐滋生的情意。
她真的不想失去他,更不想失去唾手可得的富贵和地位。
也许……娘说得对。侯爷只是一时之气。
等他看到自己坐上正妻之位,生下“儿子”,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章梓涵,必须除掉!
她靠在邹氏怀里,眼泪无声地流着,喃喃道:“娘……我好累……”
“累了就睡会儿。”邹氏心疼地搂紧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睡吧,有娘在呢。睡醒了,就都好了。”
章燕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意识渐渐模糊。
她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在陷入昏睡的前一刻,她无意识地呓语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孩子……我的孩子……”
那平坦的小腹,在锦被下,依旧空空如也。
邹氏听着女儿的呓语,搂着她的手紧了紧,眼神却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里,是荣禧苑的方向,也是惊鸿苑的方向。
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
夜极深了,惊鸿苑主屋的烛火只点在案头一盏,其余地方都沉在浓稠的暗影里。
炭盆里的银骨炭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映亮紫檀木大案一角。
章梓涵独坐案前,指间拈着一支细狼毫,正对着一幅铺开的素绢凝神勾勒。
绢上是个女子的半身小像。
眉眼清秀,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与自己竟有七八分相似。
这便是生母孟姨娘。
章梓涵每一笔落下都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人。
炉火暖意烘着后背,对着这双和自己肖似的眼睛,她无声翕动嘴唇。
“娘,你也恨吧?恨透了这深宅里不见血的撕咬,恨透了日复一日戴着假面周旋。是不是?”
她记得奶娘含糊提过,娘亲心里曾装过一个人,一个不肯让她困死在四方天井里的人。
那人走后,她才成了章尉兴的妾。
章梓涵指尖冰凉,一个念头攀上来:“若您还在,看到女儿如今也陷在这泥潭里,手上沾了洗不净的脏污。您会不会也讨厌我?觉得我终究成了您最厌憎的那种女人?”
为了活着,她不得不斗。
念头刚落,死寂里突兀响起一阵极轻微的“咔哒”声,是机括咬合转动的微响。
声音来自她身后靠墙摆放的那面紫檀木镶螺钿梳妆镜。
章梓涵脊背瞬间绷紧,瞳孔骤缩。
赶紧抓过案上的一方丝帕,盖住了画像。
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她猛地扭头。
梳妆镜已无声地向侧滑开尺许,露出后面黑洞洞的密道口。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裹挟着潮气,悄无声息地踏了出来。
玄色劲装几乎与暗室融为一体,唯有脸上那张银制面具,在昏黄烛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
稽查司镇抚使,郁澍。
他反手在镜框某处一按,镜面又无声地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
“夫人好雅兴,夜深人静,对烛作画。”郁澍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冷硬,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他踱步上前,目光扫过被丝帕遮盖的画绢。
章梓涵已站起身,宽大的袖口垂落,掩住微微发颤的指尖。
她挺直背脊,盯着这不速之客,声音却压不住那丝被冒犯的怒意:“镇抚使大人,深夜擅闯内宅女眷闺房,这便是稽查司的规矩?礼义廉耻,在大人眼中,当真一文不值?”
郁澍已走到炭盆旁,随意地伸出手烤火,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家书房。
闻言,他侧过头,面具转向章梓涵。
“规矩?”他嗤笑一声,尾音微微上扬,“章夫人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稽查司的人,是我棋盘上的一枚子。本使要去何处,何时需要向一枚棋子解释‘规矩’二字?礼义廉耻?”
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那份嘲讽,“那是给笼子里的金丝雀看的。你,还装什么?”
一股怒意猛地冲上章梓涵的头顶,烧得她耳根发烫。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得掉冰渣:“大人夤夜至此,总不会是为了来训斥属下失仪。有何吩咐,请直言。”
郁澍的目光在她极力维持平静的脸上逡巡片刻,又落回那方盖着画绢的案头,若有所思。
她掩饰得太快,太刻意。那帕子下面,是谁?
他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
“哦,倒也没什么大事。”他语气随意,仿佛真是顺路来访。
手从宽大的袖袍中探出,指间夹着一块两指宽的玄铁令牌。
正是永定侯康远瑞贴身佩戴的。
几日前,郁澍以稽查司有要务需永定侯府暗中协查为由,强行“借”走。
令牌被随意地抛在紫檀木案上,发出沉闷的“嗒”一声。
章梓涵的目光落在令牌上,又飞快地扫过被令牌压住的丝帕边缘,心猛地一抽。
“物归原主。”郁澍拍了拍手,踱到案前,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牢牢锁住章梓涵。
“前日东街口,我手下那几个不长眼的莽夫拦了章家的马车,耽搁了贵府请太医的时辰。夫人可知此事?”
章梓涵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一片茫然:“大人何意?妾身只知前日府中为婷姨娘请医,路上似乎遇到了些阻滞,回府晚了片刻。竟与稽查司有关?”
“呵,”郁澍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毫无温度,“无关?夫人何必装糊涂。那是我特意吩咐的。”
“章燕婷胎象不稳,急请太医保胎?时机倒是掐得准。我原想着,夫人既是稽查司的人,行事当更利落些。替你拦下太医,多拖上两三个时辰,你那嫡姐腹中那块肉,不就该顺理成章地保不住了么?这污名,也落不到夫人头上。”
他顿了一顿,语气带着一丝“惋惜”和探究:“只是……结果倒是出乎本使意料。她竟撑住了。反倒让夫人你,背上了谋害侯府子嗣的嫌疑?啧,夫人这步棋,走得着实让本使意外啊。”
章梓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原来是他!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质问出声:谁要你多事!
然而,所有的惊怒和质问冲到嘴边,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不能认!绝不能与稽查司扯上丝毫关系,尤其在这种阴私之事上。
她猛地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恨意,再抬起眼时,眸中竟已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大人此举实在荒谬!”
“婷姐姐是我姐姐,她腹中所怀,乃是我永定侯府正正经经的骨血,是侯爷期盼已久的子嗣!妾身岂敢有半分不敬?更遑论指使大人行此等悖逆之事!大人万勿再提,此事若传扬出去,不仅妾身百口莫辩,更是陷侯爷陷我永定侯府于不义!大人,您这是要逼死妾身吗?”
她说着,眼圈竟真的泛了红,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郁澍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冷的弧度。
“姐姐?侯府骨血?”
“章梓涵,收起你这套把戏。你心里那点恨,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
“看看你这双眼睛,此刻里面淬的是什么?是毒!”
“呵……你巴不得她和她肚子里那块肉,一起烂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他收回手,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脸,语气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傲慢,“装得再像,骨子里的东西,骗不了人。尤其,骗不了我。”
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章梓涵微微仰起头,脸上再无一丝一毫温婉贤淑,只剩下一种冰冷。
“大人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她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毫无笑意,“只是,大人未免太过自以为是。我章梓涵如何想,如何做,是我的棋局。大人,您的手,伸得太长了。”
没有否认,没有辩解。
郁澍面具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反应,倒是比预想中更有趣。
“哦?”郁澍拖长了调子,非但不恼,反而向前又逼近了半步,“伸得太长?夫人这是在警告本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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