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战珩刚回来，就见陆晴正往灶里添柴，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冒泡。他环视一圈没发现儿子，他凑过去笑着问：“今天去爸那儿，清屹没跟回来？”
陆晴把粥盛进粗瓷碗，递给他一双筷子：“留咱爸那儿了。”她把白天在泥砖房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王战珩舀了勺粥，闻言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他咽下嘴里的粥，眉头舒展了些，“外面街上天天闹哄哄的，他一个人在家闷着也不是事。去咱爸那儿，有人管着，还有同伴一起学，比在这儿安全。”
“我也是这么想的。”陆晴挨着他坐下，“本来还琢磨着让他拿了高中毕业证就去机械厂当学徒，现在看来，不如让他在那边多学几年。那些教授都是真才实学，教的东西比厂里的老师傅深多了。”
“嗯，孩子还小，多读书总没错。”王战珩放下碗，手指在桌沿轻轻敲着，“就是外面问起来不好说，我得提前编个由头——就说咱俩忙，让清屹去姥爷那儿尽孝，替咱们照顾老人，这样旁人挑不出理。”
陆晴笑了：“还是你想得周到。那边偏得很，来回骑车要三个多小时，那些个维会的人闲得没事也不会往山里钻，没好处的事，他们才懒得多跑。”
“防人之心不可无。”王战珩却皱起眉，“让老周他们在路口弄个前哨，有生人靠近就吱个声，这样咱也放心。”
“我下次过去跟周叔说。”陆晴应着，往他碗里夹了块鱼肉，“你也别太操心，爸和周叔都是经过事的人，心里有数。”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陆晴每月挑个晴天，骑着自行车往山里送物资——细粮、煤油、布料，偶尔还有几块给教授们补身子的红糖。
每次去，都能看见王清屹的变化：从一开始只会记笔记，到后来能跟教授们请教机械原理，再到用木头制作微型机械模型，手上磨出了茧子，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1977年的秋风带着不一样的气息吹进山里时，陈教授正给孩子讲微积分。忽然有人跌跌撞撞冲进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平反了！咱们都平反了！”
屋里瞬间炸开了锅。陈教授推了推眼镜，忽然捂住脸哭出声；李教授年轻时留洋的照片曾被当成罪证，此刻他把那张泛黄的照片贴在胸口，哭得像个孩子；几个年轻些的家属抱在一起，十年的委屈、恐惧、隐忍，全化作滚烫的泪水。
“哭啥！”周志乾抹了把脸，眼眶通红却扯着笑，“该高兴！大家都熬出来了！”
陆汉卿拍着老伙计的肩膀，声音也哑了：“是啊，熬出来了。”
他望着这群鬓角染霜的人，十年前他们被塞进拖拉机送到这里时，个个面如死灰，如今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回家了。
陈教授：“老陆，整整十年啊……要不是你和老周把我们拽到这深山里，我们一家子早成了黄土下的骨头渣了。”
旁边的老李正往车上搬一个装着笔记的木箱，闻言首起身，用袖子抹了把脸，泪珠子砸在雪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孩子们在这儿没荒了学业，我们这些老骨头也没被折腾垮，全靠你们俩挡在前面。我听说，当年跟我一起被划成‘右派’的，有的没熬过批斗，有的身子骨垮得下不了床……”
周志乾站在卡车旁，把一麻袋晒干的山蘑菇扔上去，拍了拍手上的雪：“说这些干啥？都是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见不得自家人遭罪。到了京城，好好给孩子们做顿热乎饭，把这儿的日子当场梦，醒了就往前看。”
陆汉卿拍着他们的背，笑声里带着点哽咽：“走吧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说，我们估计也快回去了——清屹要考大学，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京城。”
“真要调回去？”陈教授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现在恢复高考，大学里缺老师缺得厉害，我们这些人回去，正好能给孩子们上课！”
“可不是嘛。”周志乾往陈教授肩上捶了一拳，“你们这些教书匠，总算能把肚子里的学问倒出来了。到时候清屹考上京城大学，说不定还能听你讲课呢。”
陈教授笑得眼角堆起褶子：“那我在京城等着你们！”
平反的人们往拖拉机上搬行李，回头望着这片曾庇护他们的山林，望着陆汉卿和周志乾，忽然齐齐鞠了一躬。“老陆，老周，大恩不言谢！回了京城，家里的门永远为你们敞开！”
陆汉卿挥挥手，笑着骂：“赶紧走！再不走，雪封山了想走都走不了！”
卡车缓缓开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辙。车窗里探出一张张含泪的脸，挥着围巾喊“常联系”，声音被风撕得零零碎碎。
陆汉卿望着车影消失在林道尽头，忽然长长舒了口气，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十年啊，总算熬到头了。”
周志乾递过来一支烟，打火机“咔嚓”响了好几下才点着：“孩子们也该熬出头了。清屹那小子，不是盼着考大学吗？你们家这是要出文曲星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王清屹跑过来，藏蓝色棉袄上沾着霜，手里还攥着本卷了角的《高等数学》，鼻尖冻得通红：“姥爷，周爷爷，陈教授他们走了？”
“走了。”陆汉卿说。
“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道别呢。”王清屹望着卡车消失的方向，语气里满是遗憾。
“想见面还不容易？”周志乾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好考，考上京城大学，到时候陈教授他们多半会被返聘回去任教，你们师徒俩还能再见面。”
王清屹眼睛倏地亮了：“真的？他们能回高校教书？”
“错不了。”陆汉卿点头，眼里的光映着雪色，“现在高考恢复，需要很多老师教学，他们这些留过学的教授肯定会被名校返聘。”
“那我就报京城大学！”王清屹把书本往怀里一揣，胸膛挺得笔首，少年人的脸上写满笃定，“这些年跟着教授们学的，足够应付考试了。”
他没说大话。这十年里，陈教授的微积分讲义他翻得卷了边，李教授的外语笔记他背得滚瓜烂熟，那些机械图纸他能闭着眼画出细节。
陆汉卿望着他挺拔的身姿——既有王战珩那样的英气，又添了几分书卷气的温润，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抢着劈柴的小不点，眼眶一热：“那就好，把这些年学的本事都亮出来，别让教授们白教你一场。”
“嗯！”王清屹郑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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