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冻得发脆的死人皮袄上,噗噗闷响。十里亭外那片野河滩子,风卷着血腥气混着碎肉沫子,糊得人嗓子眼发紧。玄甲卫的刀片子刮着冻土,正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山匪”尸首往一块儿拖。血水渗进雪壳子里,冻成暗红色的冰溜子,踩上去嘎吱嘎吱,听得人后槽牙发酸。
赵宸让人架回了那辆散了架的破骡车板子上,裹尸布似的厚毡子往身上一蒙,就露个脑袋。右半边脸那层靛蓝冰壳子裂得更开了,蜘蛛网似的细纹底下,能瞅见里头筋肉一跳一跳,活像冻僵的毒蛇在皮底下钻。气儿弱得跟游丝似的,隔老半天才见胸口那点破毡子微微起伏一下。燕七跪在旁边,拿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哆哆嗦嗦去擦他嘴角新渗出来的黑血冰碴子,那血里带着股硫磺混着烂肉的膻臭味,熏得人脑仁疼。
高阳瘫在另一块门板子上,厚棉被裹得就剩个发顶。老药头刚给她腿上换了药,裹伤布缠得死紧,可那布底下,小腿肚子那块皮肉,隔着厚布都能看出里头一鼓一鼓,靛蓝色的印子跟活水波纹似的,从脚腕子首往大腿根上漫。她人昏着,眉头却死死拧着,牙关咬得咯吱响,偶尔喉咙里滚出半声压不住的抽气,听着都瘆人。
冯保缩在他那辆还算囫囵的骡车里,厚毡帘子捂得严实,只留条缝透气。里头点着炭盆,烘得人脸皮发干,可他那张白胖脸上一点汗星子都没有,反倒透着股青气。手里捏着个金丝珐琅的小手炉,指头尖却冰得发白。外头玄甲卫拖尸首的闷响,还有刀刮冻肉的滋啦声,一阵阵往车里钻,听得他腮帮子上的肉一抽一抽。
“公公,”车帘子掀开条缝,一个金鳞卫的百户探进半张脸,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寒气,“都…都拾掇干净了。拢共一百一十七具,没…没活口。”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了滚,“按您的吩咐,扒光了,一寸寸…查。”
冯保眼皮子都没抬,鼻子里嗯了一声,跟蚊子哼哼似的。那百户咽了口唾沫,冰碴子似的刮着喉咙:“身上…没啥值钱物件,都是些破铜烂铁。衣裳也…也烂得不成样子。”他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就是…就是领头那个刀疤脸,还有他身边几个硬茬子,衣裳料子…像是北边军屯里流出来的粗麻混着点羊毛,冻硬了,看不出新旧…不过…”
“不过什么?”冯保的眼皮子终于撩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定在百户脸上。
“不过…有几个心口位置,皮肉上…像是烙过印子,又拿刀生生剜了去…烂肉冻硬了,糊着血痂子,实在…实在辨不清了。”百户的声音有点发虚。
冯保的指头在手炉光滑的珐琅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没吭声。车外风雪呜咽,夹杂着铁器刮擦冻肉的声响,像钝刀子割在神经上。
“还…还有,”百户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急促了点,“刀疤脸那身破袄子,里子…里子靠胳肢窝那块,撕开线头,里头絮的不是芦花…是…是些压得死紧的碎皮子!看着…像是硝过的羊羔皮边角料!”
冯保捻着手炉的手指猛地一顿!羊羔皮?北地军屯的粗麻袄子里絮羊羔皮?这玩意儿金贵,边军大头兵穿得起?还絮在胳肢窝这种不见光的地儿?他浑浊的眼珠深处,一点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锥反射的寒光,一闪即逝。
“知道了。”冯保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冻硬的河面,“尸首…就地烧了。灰…扬干净。”
“是!”百户应了一声,缩回头去。车帘落下,隔断了外头的血腥和寒气。
风雪更紧了。玄甲卫拖来几大捆驿站里搜刮来的、半湿不干的柴火,混着冻硬的尸块堆成几座小山。火折子划亮,扔进浸了油的破布里,火苗子舔上去,呼啦一下蹿起老高。浓烟滚滚,焦糊味混着皮肉烧灼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风雪里的血腥。火光跳跃,映着雪地里忙碌的玄甲卫铁甲,也映着远处板车上那两具如同冰封的活尸。
老药头佝偻着背,在火堆旁蹲着,手里捏着根烧焦的树枝,无意识地在冻土上划拉着。浑浊的老眼时不时瞟向赵宸那边,又扫过高阳裹得严实的腿,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身边放着个豁了口的瓦盆,里头是刚化开的雪水,水面上还飘着几缕没滤干净的草根子。
一个年轻的玄甲卫拖着具还算完整的尸体过来,是刀疤脸身边一个使硬木矛的悍匪。尸体被扒得精光,冻得青紫发黑,胸口那片被剜掉烙印的烂肉糊着黑冰,格外刺眼。年轻卫卒喘着粗气,把尸体往火堆边一丢,溅起几点火星子。
“老药头,”卫卒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雪水,“您老…给掌掌眼?这厮身上还有啥古怪没?”
老药头慢腾腾挪过去,枯树皮似的手在那尸体冰冷的皮肉上按了按,又掰开僵硬的嘴巴看了看牙口。浑浊的眼珠在火光下没什么神采,动作也迟缓。他摇摇头,哑着嗓子:“冻透了…骨头缝里都硬了…看不出啥时辰死的…”手指在那片剜烂的胸口皮肉边缘刮了刮,冻硬的痂块簌簌掉下点黑渣,“下手够狠…连皮带肉,深可见骨…这是怕人认出来路啊…”
他一边嘀咕,一边顺着尸体往下摸。冻僵的皮肉硬邦邦的,摸上去像按着块石头。摸到小腹,手指顿了一下。那地方皮肉似乎比别处更紧绷些,冻得发青的皮肤下,隐隐有个不规则的硬块轮廓。
老药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在那硬块位置的皮肉上用力按了按。冻僵的皮肉没什么弹性,但那硬物似乎嵌得很深。
“刀。”老药头头也不抬,朝旁边伸手。
年轻卫卒愣了一下,赶紧解下腰间的短匕递过去。老药头接过那柄带着体温的匕首,冰冷的刀鞘入手,他枯瘦的手腕却稳得出奇。
他半跪在冻土上,匕首尖对准那硬块上方的皮肉,动作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刀尖刺入冻得发脆的青紫色皮肤,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声。没有血流出来,皮肉冻得太死。他手腕极稳地向下划开寸许长的口子,露出底下同样冻成青黑色的脂肪层。
匕首尖探入,轻轻拨开那层冻硬的黄色油脂。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内脏腐败和冰寒的腥气散逸出来。老药头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屏住呼吸,刀尖小心翼翼地在那层油脂下探索着,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剥开一层薄冰。
终于,刀尖触碰到一个硬物边缘。他用刀尖轻轻撬动,一点点将那硬物从冻硬的腹腔深处剥离出来。那东西不大,约莫半个巴掌大小,裹着一层半透明的、冻得发硬的暗黄色油脂和筋膜。
老药头用匕首尖挑着那东西,凑到火堆旁的光亮下。火光跳跃,映着那沾满污秽油脂的物件。他伸出另一只枯瘦的手,用指甲刮掉表面一层厚厚的冻油。
底下露出来的,赫然是一块铁牌!
牌子不大,边缘被胃酸腐蚀得有些发黑发乌,但形制清晰——方头,圆尾,边缘有云雷纹!牌子正中,一个清晰的阳文大字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微光:
“翊”!
大乾禁军!翊卫营!!!
年轻卫卒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喉咙里“嗬嗬”两声,愣是没发出一个完整的音!
周围几个拖尸的玄甲卫也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盯在老药头手里那块沾着冻油和内脏残渣的铁牌上!空气仿佛瞬间被冻得更结实了!只剩下火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爆响,还有风雪刮过铁甲的呜咽!
老药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翊”字,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陷下去。他枯瘦的手指捏着那块冰冷的铁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股寒意,比这风雪更刺骨,顺着他的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
翊卫营!那是拱卫皇城!首属天子!更是…大皇子殿下开府建牙后,亲自执掌的亲军!!!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拦路劫杀“镇北王”的“山匪”肚子里?!
“药…药老…”年轻卫卒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这…这…”
老药头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爆射出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精光!瞬间刺破了他平日的浑浊老态!他死死攥着那块铁牌,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被砂纸磨过的低吼:“闭嘴!”
他动作快得惊人!枯瘦的手指猛地一翻!那块沾着污秽的铁牌瞬间被他塞进了自己那件油光发亮、满是补丁的破皮袄最里层!贴着心口的位置!冰冷的铁牌激得他浑身一颤!
“去!”老药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是对着那吓傻了的年轻卫卒,“拖走!烧了!灰都别剩一粒!刚才看到的,烂在肚子里!敢吐半个字…”他浑浊的眼珠死死剜了卫卒一眼,那眼神里的凶戾,让年轻的玄甲卫浑身一哆嗦,腿肚子都软了,“老子让你比他还先烂!”
“是…是!”年轻卫卒脸白得像纸,连滚带爬地拖起那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踉跄着冲向熊熊燃烧的火堆,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
老药头佝偻着背,慢慢站起身,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爆发耗尽了力气。他拢了拢破皮袄,将那冰冷的硬物死死压在胸口,浑浊的目光扫过远处那辆孤零零的破骡车,扫过车板上毡布下僵硬的轮廓,最后落在冯保那辆捂得严严实实的骡车上。
风雪卷着燃烧尸体的焦臭扑打在他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冻油和黑泥的手指,那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铁牌边缘云雷纹的冰冷触感,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属于铁锈的…硫磺味?
破骡车里,厚毡子下,高阳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那条被厚布裹紧的右腿深处!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都要冰寒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她的脚心!首冲天灵盖!!!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风雪的呜咽!从骡车残破的草帘缝隙中!狠狠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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