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疯狂的光芒渐渐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迷茫取代，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孩童般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后来…在隔壁婶子家…那个电视上…看到了寻亲的节目…我就想…或许…他们能帮我找到你…或许就有机会离开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恨意、渴望、委屈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母爱的本能依恋，
“我知道…我也恨他们…恨俺爹…恨俺奶…我也知道…他们能让我出去…参加那个破节目…去找你…压根儿就没安好心…就是想…想让我从你身上刮点钱回来…给他们买棺材…给他们续命…”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淡到极点的笑容：“可惜啊…一毛钱没刮到…反倒…把自个儿刮进去了…” 他低下头，声音开始剧烈地颤抖，之前的麻木被巨大的恐惧和迟来的痛苦取代，“回来…吵翻了天…吵得天昏地暗…俺爹…那个老东西…骂我是废物…白养了…连亲娘的钱都要不到…俺奶…那个老不死的…躺在炕上…歪着嘴…嗷嗷地叫…骂我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骂我跟你一样…是养不家的野种…要跑…要扔下他们…让他们烂在炕上…臭在屋里…”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悸和后怕，像是重新经历那噩梦般的一幕：“我…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咋了…脑子嗡的一下…啥也听不见了…就看见她那歪嘴…一张一合…唾沫星子乱飞…骂得那么难听…骂我…骂你…我就…我就看见墙角…有块垫猪圈的青石头…我…我就抄起来了…”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毁灭性的茫然，“我…我没想砸死她…真的…我就想让她闭嘴！让她别骂了！别嗷嗷叫了！吵得我脑仁疼！我…我就一下一下的砸…她…她就不叫了…瞪着眼睛…看着我…血…好多血…从她耳朵里…鼻子里…冒出来…淌了一炕…”
他像是被自己描述的画面吓到了，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手铐哗啦啦地响。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涌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囚服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俺奶…她…她小时候…其实…其实对我蛮好的…” 他哽咽着，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和困惑，
“真的…有啥好吃的…都紧着我…冬天…把我脚丫子捂她怀里暖着…怕我冻着…她…她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呢？”
他茫然地看着我，似乎在寻求一个永远得不到的答案，
“是…是我说…我要考大学…我要去城里…她怕了…她怕我跑了…像你一样…头也不回地跑了…再也不管他们了…所以…她死活不让我去…用棍子…把我…把那条读书的路…彻底打断了…”
他深深地低下头，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在寂静的探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绝望。
沐心集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我就守着这两个老东西…守着那个…发霉发臭的院子…看着日头…升起来…落下去…看着自己…一点点…烂在地里…”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抬起泪痕狼藉的脸，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竟奇异地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濒临破碎的平静，
“给节目组寄信…那邮票钱…都是我…偷偷攒的，好在…他们看见我了…把我捞出去了…让我…坐了一回火车…去了一回城里…见了你…”
他看着玻璃这头的我，嘴角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着无尽悲哀和一丝微弱释然的、极其惨淡的笑容，
“是你…让我…看到过…一丝光…哪怕…就一丁点儿…也…也够了…”
“时间到！” 狱警冰冷的声音如同闸刀落下，斩断了这窒息般的氛围。
王小强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顺从地被狱警拉起。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像一片被风刮过的荒漠，再没有任何情绪，然后便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消失在探视间另一头幽暗的走廊深处。
那“哗啦…哗啦…”的镣铐拖地声，像沉重的碾子，一下下碾过死寂的空气，也碾过我的心。
我僵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浑身脱力，手脚冰凉。王小强那平板麻木的叙述，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大脑，将那些被岁月模糊的、属于他的地狱图景，无比清晰地勾勒出来。
黑暗中的跋涉，柴房里的饥饿，棍棒下的绝望，日复一日的屎尿恶臭，被铁链般责任锁死的青春，以及那唯一一次挣扎着触碰光明却被无情掐灭的惨痛……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几乎将我溺毙。
尽管理智告诉我，他的悲剧根源不在于我，可“母亲”这两个字，在此刻重如千钧。
浑浑噩噩地走出探视区，在走廊尽头，我遇到了负责此案的警官。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失魂落魄，简单地告知：“案子性质恶劣，手段残忍，社会影响极坏。死刑可能性很大。就算不是死刑，无期或者死缓也是跑不了的。” 他的话语平静而冰冷，不带任何感彩。
“警官，”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冲动，“如果…如果最终判决下来…他不是死刑…能不能…麻烦您通知我一声？” 在警官略带讶异的目光中，我艰难地补充道，“我…给他留点钱…在里面…买点吃的用的…日子…总能好过一点点…” 是同情吗？是血缘那点可悲的牵扯吗？还是仅仅为了填补自己心头那个巨大的、名为“母亲”的窟窿？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或许是我能为那个被彻底摧毁的少年，所做的、唯一也是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事了。警官沉默地点点头，递给我一张印着联系方式的卡片。
离开派出所，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和腐臭的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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