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缝里的铜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增加着。一枚,又一枚,带着铁锈味、汗味和泥土的腥气,被我小心翼翼地抠松泥土,塞进那道冰冷的裂缝,再用指尖仔细抹平。每一次触碰那些冰冷的金属,心底那点被仇恨冰封的微光,就微弱地跳动一下。
日子像磨盘,沉重而缓慢地转动。刘婆子的咒骂少了些刻薄,多了些焦躁。王瘸子的“光顾”更加频繁,也更加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蛮力。每一次被他沉重的身体压住,每一次忍受着那令人作呕的喘息和动作,我都死死咬住下唇,将翻涌的恶心和恨意狠狠咽回肚子里,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只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我也在等。
终于,熟悉的干呕感再次袭来。比上一次更猛烈,也更持久。吐得天昏地暗,胃里空无一物,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喉咙。
这一次,刘婆子浑浊的眼睛里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掺杂着审视的阴沉。她端详着我的脸色,又低头看看我依旧平坦的小腹,像在评估一件即将到期的货物。
“这回……争点气。”她干巴巴地说,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命令。
王瘸子得知消息,那张枯瘦的脸上再次绽开扭曲的笑容,露出满口黄牙。他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那条瘸腿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泄欲工具,更像在看一座可能蕴藏金矿的山脉。
“好……好……”他喉咙里咕哝着,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这回……准是儿子!一定是儿子!”
因为上一次是女孩,也因为那次失败的逃跑,这次的看管,严苛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脚踝上的铁链依旧冰冷沉重,磨破的皮肤结了厚厚的血痂。刘婆子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院子里,隔一会儿就要从门缝或破窗洞往里张望。送进来的饭食依旧粗劣,量却多了些,偶尔能看到一点油星。王瘸子发泄的次数少了,动作也……“克制”了些?仿佛生怕碰坏了他期盼己久的“金矿”。
每一次胎动,都让我心脏骤缩。不是初为人母的喜悦,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我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踢打,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玉米地里惨白的月光,是那个被破布随意包裹的小小襁褓,是铁锹挖开泥土时沉闷的“噗噗”声,是那被无情踩平的、微小的土包……
玉米地。
那沉默的、金黄的玉米地。
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诅咒,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比任何人都更疯狂地祈祷,祈祷肚子里是个儿子!不是出于对王瘸子一丁点的怜悯,而是源于一种最原始、最冰冷的生存恐惧——我实在不敢,也不能,再次面对那片玉米地里的亡魂!我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更承受不起眼睁睁看着另一个骨肉被埋进冰冷泥土的绝望!如果是女儿……我不敢想刘婆子那双浑浊眼睛里会射出怎样怨毒的光,不敢想她会做出什么!
儿子!必须是儿子!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日夜灼烫着我的神经。它压倒了所有屈辱、所有恶心、所有恨意,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熬下去的唯一、也是最扭曲的动力。
日子在提心吊胆和巨大的心理压力中,熬到了1989年的冬天。寒风像刀子,刮过光秃秃的田野,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拍打着土坯房破败的门窗。
这一次的生产,似乎比上次顺利一些。也许是身体有了“经验”,也许是巨大的心理压力催生了一种麻木的力量。剧痛依旧撕心裂肺,但我死死咬着破布,没有发出一声痛呼。汗水浸透了身下肮脏的麦草。
当那声响亮的、带着十足蛮劲的婴儿啼哭撕裂土坯房的沉寂时,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瘫在冰冷的土炕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喘着气,耳朵里嗡嗡作响,视线模糊。
“儿子!是个带把儿的!”刘婆子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瞬间刺破了所有的嗡鸣!她几乎是扑到孩子面前,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贪婪地盯着婴儿双腿间那个小小的、象征“香火”的器官,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绽放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丑陋的光彩!
王瘸子也闻声冲了进来,拖着瘸腿,扑到炕边。看到刘婆子手里那个哇哇大哭、皮肤通红的小肉团,特别是确认了性别后,他枯瘦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抖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哭又像是笑,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巨大满足感的叹息,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这一次,刘婆子没有把孩子抱走。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布把孩子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我身边。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生疏的“温柔”?
“我的大孙子哟!奶奶的命根子哟!”她凑在孩子脸旁,用那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皱巴巴的小脸,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腻。
待遇,确实有了“改善”。
那根沉重的、磨破了我脚踝无数层皮肉的铁链,在儿子出生后的第三天,被王瘸子用钥匙打开了。
“咔哒。”
冰冷的铁环从破皮的脚踝上脱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那一瞬间,脚踝骤然一轻,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带来一阵奇异的刺痛和……久违的、几乎陌生的自由感。虽然只是这间土坯房范围内的自由。
刘婆子端进来的不再是馊味的玉米糊糊,而是一碗稠稠的小米粥,上面竟然飘着几滴金黄的油花!还有一小碗……蒸得嫩嫩的鸡蛋羹!
“吃!给我大孙子下奶!”她命令着,语气却不像以往那般刻不容缓的凶狠。
我的身体依旧虚弱,下身隐隐作痛。但我顺从地接过碗,低下头,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碗久违的、带着食物香气的鸡蛋羹。温热的食物滑进冰冷的胃里,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我甚至……努力地在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僵硬、极其微弱的笑容,对着刘婆子,对着王瘸子,更是对着那个在我身边闭着眼睛、小嘴微微蠕动、睡得正香的儿子。
“嗯……好吃……”我低哑地、干涩地说,声音像砂纸摩擦。
刘婆子看着我脸上僵硬得像面具似的笑容,看着我顺从地喝粥、吃蛋羹,看着我侧过身,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给怀里的孩子喂奶,尽管奶水稀薄得可怜,她那紧绷的、刻薄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满意”神情。
“这就对了!”她拍拍手,浑浊的眼睛在我和孩子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欣赏一件终于完工的、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知道好歹了!生了儿子,就是老王家的功臣!往后啊,好好奶孩子,把身子养壮实,好日子在后头呢!”
王瘸子也站在一旁,咧着嘴笑,露出满口黄牙,眼神在我和孩子身上逡巡,带着一种扭曲的、功成名就般的满足感。他似乎觉得,这个儿子,这根“王家的香火”,终于像最结实的铁链,牢牢地拴住了我的心。他们觉得,孩子,终于能绑住我了。
行动的限制,确实松动了。
几天后,当我能勉强下炕走动时,刘婆子不再把门锁死。她允许我在院子里走动,晒晒太阳,甚至允许我抱着孩子在屋门口站一会儿。脚踝上那道深深的、暗红色的环形疤痕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像一道耻辱的烙印,却也宣告着那根有形铁链的消失。
又过了些日子,当我身体恢复得更好些,刘婆子在抱着她“大孙子”逗弄时,随口说了一句:“憋坏了吧?抱着孩子,在村里头转转也行,别走远了,早点回来做饭。”
语气随意,像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
我的心,在胸腔里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疯狂地鼓动起来。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温顺的、带着点“满足”的笑容。
“哎,知道了,娘。”我低眉顺眼地应着,声音平静无波。
第一次抱着儿子走出那个破败的院子,踏上村中那条坑洼的土路时,冬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我感觉不到冷。怀里的小生命沉甸甸的,带着温热的奶香。我紧紧地抱着他,用破旧的棉袄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小的、熟睡的脸。
我的目光,却像最敏锐的雷达,贪婪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像一个个沉默的坟包,散落在荒凉的山坡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个穿着臃肿棉袄、袖着手缩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浑浊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王瘸子买来的媳妇”和她怀里的“宝贝疙瘩”。有女人在自家院里喂鸡、劈柴,也投来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在路边翻找着垃圾。
脚下的路,通往村口。村口有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榕树,树下拴着几头瘦牛。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土山梁。通往外面世界的路,似乎就消失在那些山梁的褶皱里。
我抱着孩子,慢慢地走着,脚步还有些虚浮。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脸上,是温顺的、带着点“初为人母”羞涩的微笑(我知道她们在看)。嘴里,甚至笨拙地、小声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做给那些窥探的眼睛看)。
心里,却像烧开的水,剧烈地翻腾着!
路!这就是通往外界的路!
村子不大,有几条岔路?
村口的老榕树是标记!
看守似乎不多?白天主要是老人和女人?
那个总盯着我看的麻脸女人是谁?她家好像离村口最近……
怀里儿子的体温是真实的,他咂了咂小嘴,睡得香甜。这份沉甸甸的依靠,此刻却成了我最好的掩护。我像一个最出色的戏子,在冬日荒凉的村庄里,扮演着一个终于“认命”、满足于“相夫教子”的温顺母亲。每一个温顺的笑容,每一次笨拙的哄拍,都是精心排练的伪装。
脚踝上的疤痕在寒风中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曾经冰冷的禁锢。但此刻,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感受着久违的、哪怕有限的活动空间,一种蛰伏己久的、名为“希望”的毒草,正在仇恨和绝望的冻土下,悄然滋生。每一次在村里“散步”,都是对环境的勘察,对路线的默记,对看守松懈程度的试探。
我知道,这根无形的、名为“儿子”的锁链,是他们以为最牢固的。而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对此深信不疑。首到……我找到机会,挣断它,带着我拼命积攒下的、墙缝里那些冰冷的铜板,逃离这片埋葬了我女儿、也囚禁了我灵魂的绝望之地。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我抱紧怀里的孩子,把脸埋在他带着奶香的襁褓上,遮掩住眼底深处那冰冷如铁、却又炽热如岩浆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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