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挂出了放假通知的红纸，贴在食堂门口最显眼的地方。年关近了，空气里都飘着一股躁动又归心似箭的味道。机器还没停，但人心早就飞回了天南地北的老家。
这一年，是我真正“活”过来的头一年。流水线上熬过的时间，手指上磨出的茧子，还有家里被一点一点偿还的负债，……，都是我的力气，我的汗水换来的。
领到这个月的工资，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油墨和汗水的味道。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自由”的实体。这种滋味儿，比李明国递过来的热豆浆还要熨帖心肠。
和往常不一样，这次，我没有立刻跑去邮局汇款。我留了整整一个月的工钱，还有年底老板奖励的一点零头，攥在手心，厚厚的一沓，像揣着个滚烫的小火炉。我跟姐姐说：“姐，今年，咱给家里人都带点东西回去吧！”
姐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是该给爸妈买点好的了！还有大哥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我长这么大最“阔气”也最开心的几天。我和姐姐一头扎进了厂区附近最热闹的集市和批发市场。这里比平时更拥挤，人声鼎沸，空气里混合着糖果、新布料、油炸点心和廉价香水的味道。
给爸妈买什么？我和姐姐在卖棉袄的摊子前挑花了眼。最后，我看中了一件藏青色的厚实棉袄，里子是软和的驼绒，摸上去暖烘烘的。给爸的。又给妈挑了一件深枣红的，领口袖口滚着细细的黑边，看着精神又喜庆。想象着他们穿上新衣的样子，我付钱的手都有点抖，心里涨满了说不出的满足。
“哥在单位上班，得用支好笔。” 我在文具柜台前转悠了半天，一眼看中了那支躺在玻璃柜台里，笔帽上顶着个小小金星的“英雄”牌钢笔。黑色的笔身，沉甸甸的，透着股斯文气。售货员小心地拿出来给我看，笔尖闪着银光。我毫不犹豫地掏了钱，这钱花得值当。
给嫂嫂陈桂芬，我选了一盒广州这边时兴的擦脸油，粉红色的铁盒子，上面印着朵牡丹花，闻着香香的。她性子温和，操持家务辛苦，脸上总带着操劳的痕迹。给侄女买了件粉色的灯芯绒外套，胸前绣着小花猫。给那个皮猴侄子，则挑了个能“哒哒哒”响的玩具冲锋枪。姐姐也给家里人都备了礼，我们俩大包小包地提着，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胳膊都勒酸了，脸上却止不住地笑。风吹在脸上，都觉得是暖的。
收拾回家的行李时，我把这些礼物一样样仔细包好，放进那个淘来的帆布提包里。看着它们，心里头那股“自由”的感觉更清晰了。这是我自己挣的钱，给家里人置办的年货，
离回家的日子越近，心里头那点隐秘的犹豫也越重。李明国的脸总在眼前晃。他之前抱怨过几次，说：“晓梅，过年回家，总得跟叔婶提提我吧？咱俩这关系……” 他总是搓着手，带着点期盼，又有点委屈的样子。
我每次都含糊过去：“再说吧……刚回去，不急。” 其实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姐姐那担忧的眼神，像根刺，一首扎在我心上。李明国家里那穷窟窿，那个病恹恹的老娘，还有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这些都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爸妈好不容易才缓过点劲儿，看到我“活”过来了，要是知道我这么快又找了个这样的……我不敢想他们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是失望？是担忧？还是像姐姐那样，欲言又止的沉重？
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还没想清楚。和李明国在一起，是寒冬里抱团取暖的不得己，还是真能托付一辈子？那份暖意是真的，可姐姐那句“图啥”的质问，也像警钟一样在耳边敲着。我刚刚尝到一点自己挣来的、不用仰人鼻息的甜头，这份来之不易的“自由”感太珍贵了。我不想这么快，就稀里糊涂地又把自己套进另一个未知的框框里。
我对着帆布包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礼物，在心里对自己说，“先不说。好好过个年。让爸妈哥嫂都高兴高兴。我的事……以后再说。”
回家的火车，照例是挤得水泄不通。绿皮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还有归家心切的热气。我和姐、姐夫张建军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安顿下来。姐夫依旧话不多，沉默地帮我们把行李塞到座位底下。姐靠窗坐着，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村庄，眼神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我抱着自己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给家人的心意，也装着我暂时藏起来的心事。火车“况且况且”地响着，车身摇晃。我看着窗外掠过的一片片冬日萧瑟的田野，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河南那片无边无际、沙沙作响的玉米地。一股寒意猛地从心底窜上来，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我用力抱紧了怀里的帆布包。新棉袄柔软的触感隔着布料传来，钢笔硬硬的棱角硌着胳膊。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还有包里那张属于我名字的、印着工厂红章的工资条，都在提醒我：不一样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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