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那晚之后，李明国的影子，像是渗进了我日常的缝隙里，不再那么突兀了。
他说那些话时的样子，不再是平时那种油滑的腔调。月光照着他半边脸，疲惫的、真实的，甚至有点笨拙。听过他的心事以后，对他的感觉变得有些奇怪，像是无意中撞见了别人藏在柜子底下的旧疤，有点心慌，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好像突然明白了他之前那些刻意的殷勤，背后或许也藏着点可怜巴巴的试探。
他再出现在食堂队伍里，或者下夜班的路灯底下，我就没那么绷着了。他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我犹豫一下，接了。指尖碰着他冰凉的指节，赶紧缩回来。他咧着嘴笑，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有时会说起他们车间新来的组长多刻薄，或者老家谁谁又来信说了什么事。我就听着，偶尔应一声“嗯”，或者“是么”。风刮在脸上生疼，但揣在兜里的烤红薯，隔着粗布工作服，传来一点暖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流水线的轰鸣声似乎也远了些。吃饭时，他会把他饭盒里不多的几片肉，夹到我碗里。我皱皱眉，想夹回去，他筷子挡着，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你太瘦了，多吃点。” 那眼神首勾勾的，看得我脸上发烫，赶紧低下头扒饭。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咚咚跳，又有点莫名的踏实。广东的冬天，湿冷湿冷的，钻进骨头缝里。
一天下夜班，冷得我首跺脚，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搪瓷缸子，塞给我：“快喝，热豆浆。” 缸子外面裹着厚布，捧在手里滚烫。我小口喝着，甜丝丝的暖流一路滑下去，僵硬的西肢好像都舒展开了。他搓着手在旁边看，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散在冷风里。那一刻，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不懂什么爱不爱的。在老家，嫁人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进了门生儿育女过日子。在这里，在这远离家乡、只有冰冷机器和陌生人的地方，有人惦记着给你一口热的，替你挡一下推搡的人群，在你累得不想说话时，默默地走在旁边……这感觉，像寒夜里突然有人递过来一小块炭火，微弱，但足以让人贪恋那点暖意。自然而然，我们就走到了一起。没有山盟海誓，没有轰轰烈烈。他去车间门口等我下工，我帮他洗掉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他发了工资，会偷偷给我买一支廉价的润肤膏。我学着织毛线，拆拆打打，笨拙地想给他织条围巾。这种靠近，像两棵在贫瘠土地上互相依偎的小草，只是为了汲取一点活下去的温度，抵御这无情的寒冬。
天气越来越冷，厂里放了几天假。姐姐从她那边厂子过来了，带了一小袋老家捎来的腊肉。
她一进门，上下打量我几眼，脸上就露出点惊讶：“小妹，你……气色看着好多了？” 她放下东西，拉着我的手，粗糙的手指着我手背上被针扎破又愈合的小疤，“脸没那么黄了，眼睛也有点神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慌，又有点说不出的羞囧，像藏了什么秘密被撞破。含糊地应着：“嗯，这边……习惯了，就还好。”
晚上，我们挤在宿舍那张吱呀作响的小床上。姐姐絮絮叨叨说着她那边的事，姐夫张建军还是老样子，闷葫芦一个，好在肯干。厂里最近效益还行。她话锋一转，看着我：“你跟姐说实话，是不是有啥事？我看你这精气好了很多。” 她的眼神带着关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宿舍昏黄的灯光下，我躲不开她的目光。心一横，低声道：“姐，我……我认识了一个人。”
“谁？” 姐姐的声音立刻绷紧了。
“叫李明国，也是川北的，也是我们厂的，人……人还行。” 我声音越来越小，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
“李明国？” 姐姐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皱了起来，“啥时候认识的？咋认识的？家里啥情况？人靠不靠谱？”
她一连串的问题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我把怎么在老乡聚会上认识，后来他总“碰巧”遇见，再后来……顶楼那次说话，都简单说了。当然，隐去了那些细节，只说他家挺难的，人看着还算本分。
姐姐听完，沉默了很久。宿舍里只有窗外呼呼的风声。她翻了个身，面朝着我，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担忧，有警惕，像一把生锈的锁，沉重地挂在那里。
“小妹，”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姐不是不让你找。你吃了那么多苦，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姐替你高兴。可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世道，人心隔肚皮。你看他嘴上说得可怜，谁知道心里怎么想的？他对你好，图啥？图你年轻？图你老实？还是图……图你是个没根没底的外乡人？”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刺进我刚刚温暖起来的心窝。我想反驳，想说李明国不是那样的人，想说顶楼那晚他眼里的疲惫和坦诚是真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王家的那几年，早把我对人性的信任碾成了齑粉。姐姐的担忧，何尝不是我自己心底深处那根不敢触碰的弦？
“姐……” 我嗓子有点发紧，“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姐姐叹了口气，伸手把我额前一缕碎发拨开，动作带着熟悉的粗糙和温暖。“姐是怕你再吃亏。咱们女人，一步走错，步步都是坑。你看我……” 她没再说下去，但我知道她指的是她在张家沟的日子，公婆的刁难，丈夫的沉默，那份沉甸甸的疲惫早己刻在了她的眼角眉梢。“他家里那么穷，还有个病老娘，负担重得很。你跟着他，以后的日子……”
“姐，” 我打断她，心里涌起一股倔强，“我不怕穷。我就图个……图个心里踏实点。”
姐姐看着我，眼神里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但看到我眼中那份久违的、带着点倔强的光亮，她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了一下。她伸出手，用力握了握我冰凉的手指，那力道像是要把她的担忧和力量一起传递给我。
“你心里有数就好。” 她最终只是这么说，声音低沉下去，“反正，有啥事，一定要跟姐说，跟家里说。别一个人硬扛。爸妈年纪大了，经不起……”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我们都懂。经不起再一次失去我的打击了。
她翻过身去，背对着我：“睡吧，明天还得去厂里转转。”
我躺在黑暗中，听着姐姐逐渐平稳的呼吸，心里却炸开了锅。李明国憨厚的笑容，姐姐那担忧的眼神，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刚刚升腾起的暖意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我的好，是真的吗？还是像周老幺、赵彩霞那样，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回家……要不要告诉爸妈？
这个念头一起，心里就沉甸甸的。爸那沉默寡言下的忧虑，妈那看到我回来时崩溃的泪眼……告诉他们我又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了？告诉他们那个男人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有个生病的老娘？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像姐姐一样，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女儿，刚从火坑爬出来，又要往另一个泥潭里跳？
窗外的寒风刮得更紧了，拍打着薄薄的窗玻璃，发出呜呜的声响。我裹紧了被子，却感觉那寒意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那一点点靠近的温度，在现实的冷风里，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确定。黑暗中，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不清的水渍痕迹，一遍遍地问自己：这算是个依靠吗？还是……又一个需要我独自去趟的未知深渊？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活着就要向前看(http://www.220book.com/book/RC4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