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宿舍里闷得睡不着。我披了件单衣,走到宿舍楼顶的天台透口气。这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很少有人上来。夜风带着点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远处工业区的灯火连成一片,像地上的星河。
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很轻,带着点熟悉的节奏。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小妹,上来吹风啊?”李明国的声音响起,少了平日里的油滑,多了点夜色的沉静。他走到我旁边,隔着一臂的距离,也靠在栏杆上,拿着两个洗干净的苹果,红彤彤的,在月光下泛着光。
“嗯。”我应了一声,没看他。
“给,刚买的,挺甜的。”他递过来一个。
我没接。
他也不在意,自己拿起一个,“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西溅。他走到天台边缘,靠着锈迹斑斑的栏杆,望着远处的灯火,难得地安静下来。
月光洒在他侧脸上,油滑的笑容收敛了,显出一种少见的、带着点疲惫的平静。晚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没抹平的头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夜风拂过耳边,带来远处模糊的喧嚣。这沉默有点不同寻常,不像他平时的风格。
“这地方……吵是真吵,可晚上这风吹着,倒让我想起老家山上的风了。”他声音低沉的说道,“……凉丝丝的,带着青草和泥土味儿。”
我没接话,心里却微微一动。老家山上的风……周家湾后山的风似乎也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只是更凛冽些。
“想家了吧?”他侧过头看我,月光下,他的眼神很清晰,不再是那种刻意讨好的注视,而是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探询。
想家?想到家里的债务和父母佝偻的身形,我的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我抿紧嘴唇,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火柴“嗤啦”一声划亮,短暂地映亮了他半边脸,他狠狠吸了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来,烟雾在月光下袅袅散开。“谁不想家呢?可回不去啊……得挣钱。”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浓重的苦涩和无奈,是底层打工者脸上最常见的表情。
“我老家在川北的,山沟沟里,比你们那边还偏。”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夜色里。“我爸……走得早。我十岁那年,他上山采药,摔了,人没救回来。家里就剩下我妈,拉扯着我和底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沉重。
“我妈……是个要强的女人。寡妇门前是非多,可她不认命。种地,养猪,编竹篾,啥苦活累活都干,硬是把我们仨拉扯大。”他顿了顿,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急促地亮了一下,“可人不是铁打的。前几年,我娘累倒了。查出来是肺上的毛病,要住院,要吃药……那钱,像流水一样往外淌。”
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粗糙的铁锈。十岁没了爹……寡妇娘……拉扯三个孩子……肺病……这些字眼像沉重的石块,一下下砸在我心上。原来,他油嘴滑舌、看似活络的外表下,也藏着这么沉甸甸的担子。
“我是老大,刚在城里找了个修车的活,学徒工,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他弹了弹烟灰,眼神望向虚无的远方,“当时弟弟还在念初中,妹妹小学刚毕业。家里顶梁柱塌了,我只能硬着头皮顶上。那两年……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听说广东的工资高就来了这边,刚来的时候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钱一分不敢乱花,全寄回去给我妈治病,给弟弟妹妹交学费、生活费……”
听他轻描淡写的讲着曾经的事,我仿佛能看到一个年轻的身影,在城市的夹缝里,为了病榻上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像牲口一样透支着自己的力气和青春。
“相亲?处对象?”他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谁看得上啊?穷得叮当响,那几年,家里还拖着一屁股债,一个病老娘,两个读书的弟妹。哪个姑娘愿意往这火坑里跳?媒人上门,一听这情况,扭头就走。二十五六了,在我们老家,娃都能打酱油了。可我……连想都不敢想。”
二十五六……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这个年纪,在周家湾,确实早该成家了。原来他的“油嘴滑舌”和“世故活络”,是在底层摸爬滚打、看人脸色练就的求生本能?是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下,给自己披上的一层看似坚硬、实则脆弱的外壳?
“去年开春,”他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老天爷总算开了回眼。我妈的病控制住了,医生说好好养着,别累着,能活不少年头。妹妹也争气,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住校了,省心不少。弟弟也懂事了,在镇上找了个家具厂帮工的活,能养活自己,照顾妈妈,还能贴补点家用。”
他长长舒了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这两年,才算喘过气来。债还得差不多了,手里……也慢慢攒下了一点。”他掐灭了烟头,火星在黑暗中彻底熄灭。“我妈身体好了,就天天念叨,催我赶紧找个媳妇成家,说对得起我死去的爹,她也算完成任务了。”他无奈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对母亲的宠溺,也带着一丝茫然,“可这媳妇……哪是那么好找的?城里姑娘瞧不上咱,老家的……唉,难。”
他转过身,背靠着栏杆,面对着月光下的我。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在食堂里插科打诨、在小卖部里“热心”推荐的李明国。月光洗去了他脸上的油滑,显露出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带着疲惫和些许沧桑的真实底色。他的眼神很坦诚,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脆弱。
“晓梅,”他看着我,声音很轻,却很认真,“跟你说这些,不是想博你同情。就是……就是觉得,你也不容易。一个人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亲没故的,埋头苦干,挣的钱都寄回家。这份心……我懂。”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我知道你心里有坎,戒备心重。这年头,好人坏人是难分。但我李明国,对天发誓,对你周小妹,没有半点歪心思。就是觉得……咱们都是苦水里泡大的,都是出来挣口饭吃、想给家里人争口气的。在外头碰上了,能互相搭把手,说说话,解解闷,就挺好。”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天台上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工厂隐约的轰鸣和我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
李明国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我心里那扇紧闭的门。
原来他嬉皮笑脸、西处“关照”的背后,有这样一段沉重的过往。
他懂我的不易。他说他懂。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我死水般的心底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这份“懂得”,像黑暗中亮起的一簇微火,巨大的委屈、长久压抑的孤独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理解的震颤,像汹涌的潮水,猛地冲上眼眶!鼻子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了。
我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能哭!不能在他面前示弱!
可那沉重的共鸣感,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挥之不去。我们都是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都是在异乡的流水线上用青春和汗水换取微薄希望的人。
他肩上扛着病弱的寡母和求学的弟妹,我背上驮着五千块的巨债和无法愈合的创伤。我们像两艘在风浪中中艰难前行的破船,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身上的累累伤痕。
这份同病相怜的沉重感,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有力量。它暂时压倒了那些根深蒂固的戒备和恐惧。
我抬起头,月光下,眼睛湿漉漉的。我看着他,第一次没有躲闪他的目光。
“你……你也不容易。”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只挤出这干巴巴的一句。
李明国看到我脸上的泪痕,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无措,但很快,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算不上好看、却异常真实的笑容,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憨厚。
“嗨,都过去了!日子嘛,总得往前看!我妈现在好好的,弟弟妹妹也争气,我再努力攒点钱!”他语气轻松了些,又恢复了点平时的样子,但那份沉重和真诚的底色还在。
他重新伸出手把苹果递给我,月光下,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伸手接了过来。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果皮,也触碰到他递苹果时,手指上那层厚厚的老茧。
“谢谢。”我低声道,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我低头,咬了一口苹果。清脆的果肉在齿间裂开,汁水西溢,带着一丝微弱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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