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次聚会相识后，李明国就像在我生活里扎下了根。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黏糊，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带着点“巧合”的渗透。
下工的铃声一响，车间里像炸了锅，女工们蜂拥而出，奔向食堂或宿舍。我刚随着人流挤出车间大门，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旁边响起：
“小妹！下班了？今天累不累？”李明国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额角还带着点汗，像是也刚下工。他手里拿着两个洗干净的搪瓷缸。
“还行。”我低着头，含糊地应着，脚步没停。
“食堂今天人肯定多！我帮你打饭去？省得排队！”他很自然地跟上我的步子，和我并肩走着。
“不用，我自己去。”我加快脚步，想甩开他。
“嗨，跟我客气啥！你去找位子，我去排队！保证给你打份肉多的！”他不由分说，把其中一个搪瓷缸塞到我手里，自己拿着另一个，脚步轻快地汇入了奔向食堂的人流。
等我慢吞吞走到食堂，果然人山人海。正犹豫着要不要排队，就看到李明国从人群里挤出来，一手端着一个堆得冒尖的饭缸，额头上汗津津的。
“这儿呢！小妹！”他招呼着，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快坐下吃！趁热！”
饭缸里，米饭压得实实，炒青菜油汪汪，最上面盖着好几块……回锅肉！虽然依旧是肥多瘦少，但分量明显比我自己打的多不少。
“给……你的钱……”我掏出饭票。
“哎呀，几张饭票算啥！下次你帮我打不就得了！”他摆摆手，毫不在意，自己端起另一个饭缸大口吃起来，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着那碗明显“加料”的饭菜，心里滋味复杂。有点别扭，有点不安，但饭菜的热气和实实在在的肉片，又让疲惫的身体感到一丝熨帖。他吃得很快，风卷残云，吃完抹抹嘴，说：“你慢慢吃，我先走了，晚上还得去趟仓库。”说完，很干脆地起身离开，没再多话。
晚上，宿舍闷热难耐。我想去买点洗衣粉。厂区后门那个小卖部，灯光昏暗，货架拥挤。我刚拿起一袋最便宜的洗衣粉，旁边就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
“小妹，买洗衣粉啊？这个牌子不好用，洗不干净还伤手。”李明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两瓶汽水。他拿起另一袋稍贵一点的，“用这个，老乡开的厂子出的，便宜又好用，还不伤手。我宿舍都用这个。”
“不用了，我就用这个。”我坚持拿着那袋便宜的。
“啧，听我的没错！”他首接把那袋贵的塞到我手里，顺手把一瓶汽水也塞给我，“拿着，刚买的，冰着呢，解解暑！”
“我……”
“别磨叽了！算我请的！快拿着！”他不由分说，把洗衣粉和汽水都塞到我怀里，自己拿着另一瓶汽水，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冲我咧嘴一笑，“走了啊！”转身就出了小卖部，身影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
我抱着那袋“推荐”的洗衣粉和冰凉的汽水，站在货架前，愣了好一会儿。小卖部老板娘看着我，眼神有点揶揄。我脸上有点发烫，赶紧付了洗衣粉的钱，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活着就要向前看 逃也似的回了宿舍。
类似的“偶遇”越来越多。
在开水房排队打水，队伍很长，我刚站定，他就“恰好”排在我后面，很自然地接过我的暖水瓶：“我来拎，你一个姑娘家，别烫着。”
在厂区小路上走，突然下起阵雨，我刚想跑，一把旧伞就撑在了头顶：“凑合用用，我这破伞，总比淋湿强！”
甚至我在车间赶工，手指不小心被机针扎破了，血珠冒出来，疼得我吸了口气。刚想找块布擦擦，旁边就递过来一包创可贴：“给，快消消毒贴上！小心感染！”抬头一看，是李明国，他不知怎么溜达到我们车间来了，正冲我挤眼睛。
他的关心，总是那么“及时”，那么“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熟稔和体贴。像春雨，细细密密，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干燥的土地。没有花言巧语的表白，没有刻意讨好的殷勤，就是这些细碎到几乎不值一提的小事：帮你打份肉多的饭，递瓶冰汽水，撑把破伞，给个创可贴…
起初，我像竖起尖刺的刺猬，对他的每一次靠近都充满戒备和抗拒。每次“偶遇”，我都下意识地想躲开，想拒绝。可他的动作总是那么快，那么理所当然，拒绝显得矫情又无力。而且，他从不纠缠。东西送到，话说完，转身就走，干脆利落，仿佛真的只是“顺手”帮个忙。
慢慢地，这种“偶遇”和“顺手”的关照，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了下工时，在汹涌的人流里下意识地搜寻一下他的身影。习惯了在食堂拥挤的队伍里，看到他端着两份饭挤出来的样子。习惯了在小卖部昏暗的灯光下，听他絮叨哪个牌子好用。习惯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带着点无奈地接住。
那颗冰封的心，在这日复一日的、带着温度的“习惯”里，不知不觉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在远离家乡、举目无亲的异乡工厂里，在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和枯燥的劳作中，有一个人，记得你的存在，会在你手指流血时递来创可贴，会在下雨时撑来一把雨伞，会在食堂拥挤时帮你多打几块肉。
这份关心，或许不够纯粹，或许带着他油嘴滑舌外表下的某种算计。但对于一个在黑暗中挣扎太久的人来说，这点微光，这点温度，足以让人贪恋，让人……上瘾。
我依旧很少主动跟他说话。他递东西过来，我大多时候只是低着头，含糊地说声“谢谢”，或者干脆不吭声。眼神也总是躲闪着，不敢与他那过于活泛的眼睛对视。心里那根戒备的弦，始终绷得紧紧的，提醒着自己过去的教训。
但身体和情绪，却诚实地记录着改变。
当他在食堂人群里朝我挥手时，脚步会不自觉地朝他指的空位挪去。
当他塞过来一瓶冰汽水，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瓶身的瞬间，心里会掠过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当他讲着厂里的笑话虽然有些很无聊，用他那带着浓重川音的油嘴滑舌逗得旁边人哈哈大笑时，我的嘴角，偶尔也会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一下。虽然立刻就会抿紧，恢复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变化很细微，像水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但李明国显然捕捉到了。他眼神里的笑意更深，那种“关照”更加频繁和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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