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工厂换了新的计件方式，我比以前更忙了，新算法更复杂，要求也更苛刻，线头、针脚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扣分，首接影响工钱。一句话总结，努力可以拿更多更多的钱，但是得更拼命，更仔细，容不得半点马虎。
为了多拿一点工资，为了那个越来越近的目标，我暂时把摆摊的心思压了下去。每天下工，累得像散了架，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手指被针扎破是常事，简单用胶布缠一下，第二天继续。脑子里塞满了针距、线迹和组长挑剔的眼神，实在分不出多余的力气去夜市进货、吆喝。那份“小老板”的念想，只能暂时搁在心底的角落，蒙上一层灰尘。
唯一支撑我的，是那个贴身藏着的小本子。
晚上，宿舍熄灯前，借着昏黄的灯光，我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翻到记着债务的那一页。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旁边，画着长短不一的横线。每寄回家一笔钱，收到哥哥确认的信，我就在对应的数字旁边，用力地划上一道横线。横线越划越多，像一道道胜利的刻痕。那个用红笔圈起来的、代表最终剩余债务的数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
看着那一道道被划掉的数字，心里的石头就仿佛被撬掉了一小块。沉甸甸的感觉还在，但分量确实在减轻。手指划过那些划痕，能感受到一种粗粝的、踏实的成就感。这是汗水换来的，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离“还清”那一天，真的不远了。
还清了债，就该走向新的人生了。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在心底悄然生根。而“新的人生”，不可避免地和李明国的脸重叠在一起。
他对我，确实没话说。下工依旧雷打不动地在车间门口等，吃饭依旧把他碗里那点油水足的肉片拨给我，抢着帮我洗碗，晚上陪着我走回宿舍楼。天气回暖，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袋新鲜的枇杷，黄澄澄的，剥好了递给我，甜中带点微酸。他的关心无微不至，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热切。
“小妹，你看这枇杷甜不？特意给你留的！”
“小妹，累不累？肩膀酸不酸？我帮你捶捶？”
“小妹，我妈又来信了，问咱俩……”
每当他说到“咱俩”，说到未来，眼神里的期盼就像火苗一样跳跃，灼得我有些心慌。我答应过他，等债还清就跟家里提。眼看红圈里的数字一天天变小，这个承诺，像悬在头顶的石头，越来越重。
但压在我心头的，还有另一块更沉、更隐秘的石头。
我过去的经历，要不要告诉他？
河南那几年的噩梦，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深藏在皮肉之下。平时不去碰，似乎感觉不到疼。可一旦想到要和李明国结婚，要成为最亲密的人，这道伤疤的存在感就变得无比强烈。
告诉他吗？活着就要向前看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活着就要向前看最新章节随便看！告诉他我是怎么被周老幺和赵彩霞像牲口一样骗走、卖掉？告诉他我在河南那个破院子里被锁过、被打过、被那个跛脚的男人……？告诉他我生过两个孩子？告诉他我像秀英一样绝望过，像小琴一样差点被无形的锁链困死？
告诉他？他会怎么想？
一个被拐卖过的女人，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在他眼里，还是那个值得他省下肉片、殷勤以待的“小妹”吗？他嘴里的甜言蜜语，能包容这些带着血泪和屈辱的过往吗？知道了这些，他眼里的光会不会就此熄灭，那些温暖会不会瞬间冰冷？
这些念头光是在脑海里闪过，就让我浑身发冷，胃里一阵翻搅。他会怎么看我？是同情？是怜悯？还是……觉得我“脏”？觉得我“晦气”？姐姐当初那担忧的眼神，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这世道，人心隔肚皮”。
不告诉他吗？瞒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这沉重的秘密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心口。和他在一起时，他越是对我好，我越觉得像欠了他什么，这“好”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日后若真成了夫妻，同床共枕，这秘密能瞒一辈子吗？带着这份沉重的秘密和他生活在一起，就像穿着湿透的衣服走在阳光下，表面或许光鲜，内里却永远冰冷粘腻，无法真正轻松。谎言和隐瞒，会不会成为未来日子里一根更尖锐的刺？我不敢想。欺骗换来的安稳，能长久吗？会不会是另一个深渊的开始？
这份纠结，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比工厂新换的计件方式更让人心力交瘁。在流水线上还能用专注来麻痹自己，可一旦安静下来，尤其是李明国那双热切的眼睛望过来时，这念头就疯狂滋长，啃噬着我的平静。
还清债，是结束一个旧篇章。
而要不要告诉李明国，要不要和他结婚，则意味着如何开启一个新篇章。
这“新的人生”，第一步该怎么走？
宿舍里闷热嘈杂。我躺在床上，盯着上铺床板模糊的纹路，翻来覆去。旁边工友熟睡的鼾声传来，更显得我思绪纷乱。李明国热切的脸，爸妈担忧的眼神，河南冰冷的铁链，玉米地模糊的土包……各种画面在眼前交错闪过。
不行。我一个人想不明白。我需要一个能说话的人。一个经历过婚姻，了解世道，也了解我的人。
只有姐姐了。
这个念头一起，心里竟莫名地安定了几分。像是迷航的小船，终于看到了灯塔微弱的光。虽然不知道姐会怎么说，但至少，她不会用那些空洞的大道理来敷衍我。她会告诉我，日子是怎么过的，现实是怎么样的。
明天，去找姐姐聊聊。
我翻了个身，把那个即将清空的小本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汲取一点面对未知的勇气。窗外的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清冷的、细长的光痕。像一条路，也像一道需要跨越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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