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推着那辆塞满锅碗瓢盆的三轮车,穿过狭窄、黑暗的巷道。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姐夫租的小单间在一栋握手楼的一楼最深处。墙壁斑驳脱落。姐姐掏出钥匙,打开那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油烟味和廉价洗涤剂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小得可怜,一张双人床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床边勉强塞着一张折叠小桌和一把椅子。墙角堆着几个装杂物的纸箱,墙上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逼仄压抑。这就是姐姐和姐夫在繁华都市里的栖身之所。
“地方小,将就下。” 姐打开灯,昏黄的灯泡勉强照亮这方寸之地。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们把三轮车上的东西简单归置在门口楼道里——屋里实在放不下。姐姐打来一盆冷水,我们俩就着门口走廊上昏黄的声控灯,默默洗手洗脸。冰凉的水刺得皮肤生疼,却洗不掉心头的沉重和手上那股顽固的油烟味。
回到屋里,关上门,空间更显逼仄。姐妹俩并排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床垫薄得能感觉到下面木板的棱角。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声。
“姐……” 我率先打破了沉寂,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闷,“…家里的债……快还清了。”
“嗯?” 姐姐侧过脸,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我当初跟李明国说过……等债还清了……就跟爸妈提他……”
姐姐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他对我挺好的……可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盘踞心底、日夜折磨我的问题:
“姐……你说……我过去那些事……河南的事……还有……还有那个孩子……我要不要……告诉他?”
姐姐没看我,只是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上面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油渍。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异常疲惫。
“家里的债……真的快还清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嗯,” 我用力点头,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翻开最后几页,指着那个被红笔圈了又圈的、越来越小的数字给她看,“你看,就剩这么多了,再有两个月……最多两个月,就能彻底还清了。”
姐姐凑近看了看那数字,又抬眼看了看我,眼神复杂,里面有欣慰,有心疼,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在那数字上轻轻了一下。
“还清了债……是好事。” 她终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爸妈……也能松口气了。”
“嗯。” 我应着,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知道最关键的问题要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姐……债还清了,我当初答应李明国的话……就得兑现了。我得……跟爸妈提他。可是……”
我停顿了一下,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那些盘旋在心底的忧虑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他家……你也知道,穷。他妈身体还不好。爸妈……会同意吗?会不会觉得我……刚从河南那个火坑出来,又急着往另一个穷窝里跳?”
“还有……” 我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几乎是在耳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荆棘,刮得喉咙生疼,“我……我过去那些事……河南那些年……还有……还有那个孩子……李明国他……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我该告诉他吗?如果告诉他……他……他会不会嫌弃我?觉得我……脏?不干净?”
我把头深深埋下去,死死的咬着嘴唇,眼泪还是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狭小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姐姐沉默的注视。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姐姐不会再开口了,她才缓缓地问了一句,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小妹,你跟姐说实话……你心里头……到底喜不喜欢这个李明国?”
喜欢?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混乱的思绪上。
喜欢……是什么?
是像戏文里唱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还是像村里那些姑娘小伙,看对了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搭伙过日子?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姐姐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严肃的脸。脑海里闪过李明国的样子:他等在车间门口张望的脸,他把肉拨给我时亮亮的眼睛,他搓着手讨好的笑容,他送我回宿舍时絮絮叨叨的关心……
“他……他对我很好……” 我喃喃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很照顾我……很体贴……在厂里,在广东……只有他……这么对我好……”
“除了对你好呢?” 姐姐追问,眼神锐利,“你喜欢他这个人吗?喜欢听他说话?喜欢跟他待在一起?看见他,心里头是高兴?是踏实?还是……只是觉得,有个人这么对你好,好像也不错?将来搭伙过日子,也……能凑合?”
姐姐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内心深处那层模糊的、自欺欺人的纱。我愣住了。
喜欢他这个人吗?
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有时候油滑得让人心里不踏实。
他那些刻意的殷勤,有时候像在表演。
他家的穷坑,像一道看不见的阴影。
看见他……好像……也说不上多高兴,只是……习惯了?习惯了那份照顾,那份在异乡的寒冷里聊胜于无的暖意?
至于踏实……每次想到未来,想到要和他一起面对那个穷家,那个病恹恹的老娘,心里反而更悬得慌了。
“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最终只能艰难地吐出一句,“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也不会……”
“不然也不会想着跟他,是吧?” 二姐替我说完了后半句,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洞悉世事的苍凉。“小妹啊,” 她伸出手,温暖而粗糙的手掌覆盖在我冰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姐问你这些,不是要逼你。姐是过来人。这世上的夫妻,十对里有九对半,开头那点‘喜欢’都熬不过柴米油盐、鸡毛蒜皮,最后剩下的,就是个‘凑合’和‘责任’。”
“姐只想告诉你,别想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虚头巴脑。只要你心里头觉得,跟他过日子,你能受得了,将来有啥难处,你有那个心气儿跟他一起扛,不后悔,那就行。” 她顿了顿,目光转回我脸上,异常认真,“至于爸妈……”
姐姐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疼惜:“爸妈那边,你不用担心。这几年……你遭的罪,受的苦,他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们对你能有啥要求?就盼着你能平平安安,能活得像个‘人’样儿,能……能脸上有点笑模样!只要你自己想好了,只要你自己觉得跟这个李明国在一起,心里头是踏实的,是开心的,哪怕就那么一点点开心,爸妈就知足了!真的!”
“姐……” 姐姐的话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我强装的堤防,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上来。这几年积压的委屈、恐惧、孤独,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抱着姐姐忍不住痛苦出声。
姐姐轻轻拍着我的背,任由我的流泪洇湿肩膀。狭小的出租屋里,只有姐妹俩依偎的体温和压抑的啜泣声。
等我情绪稍微平复,姐姐才轻轻推开我,用粗糙的手指抹掉我脸上的泪痕,神情变得异常严肃:
“至于……你过去那些事……” 她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如刀,“姐就一句话,不要考验人性!”
这七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
“小妹,” 姐姐的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和无奈,“人心……是最经不起琢磨的东西。你现在觉得他好,觉得他体贴。可那些事……太大了!太……太那个了!不是掉块肉、摔个跤那么简单!在老家那是……那是能戳断男人脊梁骨的羞耻!是能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大事!你告诉他,就等于把一把刀递到他手里!他现在对你好,也许能忍着不说,可将来呢?吵起架来呢?日子过得不顺心了,酒喝多了呢?谁能保证他不用这把刀捅你心窝子?”
姐姐的话,字字诛心,却又无比真实。李明国那总是带着点讨好的眼神,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是啊,他现在的好,能经得起那血淋淋的真相考验吗?
“可是……姐,” 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如果……如果将来真的……在一起了。纸包不住火。老家那边……风言风语……他迟早也会听到点……到时候……”
“到时候?” 姐姐冷笑一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到时候,那就是‘听说’!是‘风言风语’!是捕风捉影!你可以不认!可以哭!可以骂那些嚼舌根的人!他就算心里犯嘀咕,没有真凭实据,也只能憋着!可你现在亲口告诉他,那就是板上钉钉!就是你自己把‘脏水’泼到自己头上!就是给了他一个一辈子拿捏你、戳你痛处的把柄!你懂不懂?!”
姐姐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微微起伏。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我的担忧。她不想我再受伤害。
我沉默了。姐姐的话像重锤,敲打着我的理智。感情……真的如此不堪一击吗?隐瞒……真的就是唯一的生路吗?可那沉重的秘密,像一块不断生长的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带着它走进婚姻,就像穿着一件湿透的、永远干不了的棉袄,外表或许无恙,内里却冰冷刺骨,终年不得解脱。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狭小的房间里,姐姐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力气。
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干裂的双手……她是在用自己三十几年的艰辛和教训,在为我铺设一条看似“安全”的路。
可是……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挺首了脊背。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让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
“姐……”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你说的……我都明白。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再吃亏。”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狭小空间里所有的浑浊空气都吸入肺中,再狠狠吐出:
“我不想……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提防着哪一天‘听说’变成了质问。”
“我更不想……把一个可能根本经不起真相的男人,稀里糊涂地当成下半辈子的依靠!”
我看着姐姐猛然睁开的、带着惊愕和不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他不能接受我的过去……那就算了!”
“算了?” 姐姐喃喃重复,仿佛听不懂这两个字。
“对,算了!” 我的声音异常坚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力量,“债,是我自己还清的!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我能靠自己还清家里的债,就能靠自己活下去!不是非得……非得靠着一个男人,靠着一份藏着掖着才能维持的关系才能活!”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我要的男人,要么,他能接住我所有的好和不好,包括那些血淋淋的疤!要么……就拉倒!我不稀罕一份靠谎言和隐瞒才能维持的‘好’!那样的‘好’,我嫌它……脏!”
“至于风言风语……”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带着苦涩和倔强的笑容,“让他们说去!我的命是捡回来的!我活着,堂堂正正地挣钱,清清白白地做人!我的过去是苦是痛,但不是我自愿的!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谁爱嚼舌根,就让他嚼!嚼烂了舌头,也嚼不烂我往前走的腿!”
话音落下,狭小的出租屋里一片死寂。姐姐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妹妹。昏黄的灯光在我脸上投下坚定的轮廓。
良久,姐姐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了之前的沉重,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丝……隐隐的骄傲?
“你……长大了。” 她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沙哑,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没再劝我。只是默默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那个小折叠桌旁,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倒了两杯早己凉透的白开水。递给我一杯。
我接过杯子,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想好了?” 姐姐问。
“嗯。” 我用力点头。
“那就……按你想的去做吧。” 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交付般的信任。
我们没再说话,默默喝光了杯中的凉水。夜己深沉。我和姐姐背对着背,姐姐很快发出均匀而疲惫的呼吸声。
我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那堵近在咫尺的、冰冷的水泥墙壁。
明天。
明天,我就去找李明国。
把那些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完整诉说的黑暗过往,那些带着屈辱、痛苦和血腥的秘密,连同那个被埋在玉米地里的女儿……都告诉他。
如果他听完,眼里的光没有熄灭,伸出的手没有收回……
那……或许,他就是那个能陪我走向“新的人生”的人。
如果他不能……
那冰冷的凉水滑过喉咙的感觉,仿佛预示着什么。
我闭上眼,攥紧了拳头。
无论如何,天亮之后,我都将卸下这副名为“秘密”的枷锁。
向前。无论结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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