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点着这把火的,是彩霞姐。
彩霞姐不是我们周家湾的,是隔壁柳树垭的。她比我大几岁,去年跟着村里一帮人去了成都打工。因为过年没回家把家里人吓得不轻,结果开春儿了,她回来了,她说是过年加班工资高,所以没回来。闲言碎语这才熄了下去。
那天赶大场。我跟妈妈去卖攒下的鸡蛋,换点盐巴针线。场镇上人挤人,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闹哄哄的。就在供销社门口,我一眼就看见了彩霞姐。她站在那儿,像棵吸饱了露水的嫩竹子,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头发剪短了,烫了点卷,俏皮地贴在耳边,乌黑油亮。脸上抹了点香喷喷的东西,白净了不少,还透着红晕。身上穿一件紫红色的呢子外套,那料子挺括,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扎眼得很!领子上还别着一个亮晶晶的小夹子。脚上蹬着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鞋跟不高,但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特别精神。她手里拎着印着漂亮图案的袋子,正跟旁边几个同样打扮鲜亮的姑娘说笑着,声音清脆,带着点我听不太懂、但觉得很好听的腔调。
“彩霞姐!”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她转过头,看到我,眼睛一亮:“哟!小妹!长这么高啦!”她走过来,带起一阵好闻的雪花膏香气,跟我妈妈打招呼:“王婶,卖鸡蛋呢?”
妈妈笑着应了,目光也忍不住在她身上打量,带着点惊奇和羡慕:“彩霞回来啦?在城里……好哇?”
“好着呢!”彩霞姐笑得灿烂,随手从袋子里掏出几颗裹着漂亮玻璃纸的糖果塞给我,“给,小妹,城里买的糖,尝尝!”那糖纸真好看,在灰蒙蒙的冬日里闪着光。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小妹,城里可好了!楼高得很,仰着脖子看都看不到顶!晚上那灯啊,比咱们这大白天还亮!路上跑的都是汽车,‘嗖’一下就过去了!厂子里干活,按月发钱,数票子的感觉,啧!”她眼里闪着光,那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灼得我心跳加速。
“厂子里……都干啥活?”我捏着那几颗糖,手心有点汗。
“啥活都有!我在服装厂,踩缝纫机,学得快着呢!管吃管住,比在家下地轻松多了!还能自己挣钱,想买啥买啥!”彩霞姐比划着,神采飞扬。
妈妈在旁边听着,脸上笑着,眼里却有些复杂,小声说:“好是好,可姑娘家一个人在外头……总归让人不放心。”
“哎呀王婶,现在啥年代了!我们一起去的好多人呢,互相照应着!怕啥!”彩霞姐不以为然,又跟我聊了几句城里的新鲜事,才被同伴叫走了。她咯噔咯噔走远的背影,像一幅画,深深地烙在了我心里。
那几颗城里来的糖,我没舍得吃,揣在兜里,硬邦邦的,却像揣着一团滚烫的火。彩霞姐身上那股新鲜劲儿,那亮眼的衣裳,那说起城里时放光的眼睛,还有“自己挣钱,想买啥买啥”那句话,像无数根小针,扎在我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心上。山外的世界,不再是收音机里模糊的声音,它变得无比具体,无比,带着彩霞姐身上的雪花膏香和皮鞋的咯噔声,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几天之后,哥回来了,听说了我跟爸爸吵架这事,把我叫到一边。
他坐在门槛上,没像爸爸那样发火,只是深深地看着我:“小妹,真想出去?”
我咬着嘴唇,用力点点头。
“外头的世界,不像你想的那么好。”哥的声音很低沉,“爸爸的话糙理不糙,一个女娃子出去,不容易。坑蒙拐骗,啥事都有。彩霞……她报喜不报忧。城里人挤人,心也杂。”
我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脚下的泥地上,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活着就要向前看 洇出两个深色的圆点。我知道哥说的是实话,但心里那团火,被彩霞姐点燃的火,烧得更旺了。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跳出既定命运的可能。
“你才读了三年书,”哥叹了口气,“认字不多,算账也费劲。出去能干啥?”
“我能学!我能吃苦!”我猛地抬头,急切地说,“彩霞姐也没念多少书,她就能踩缝纫机!哥,我不怕吃苦,我就怕……怕像二姐那样……”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但哥显然听懂了。他沉默了很久,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神复杂。
“哥……”我带着哭腔哀求。
哥又重重叹了口气,从贴身的旧军装内兜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票子,一块的、两块的,还有几张毛票。他数了数,抽出几张一块的,又犹豫了一下,把两张两块的也塞了进去,一起递给我。
“拿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省着点花,关键时候用。别让爸爸妈妈知道。”他的手很粗糙,带着厚茧,握着那几张票子,显得格外郑重。那钱带着他的体温,烫得我手心发颤。我看着他疲惫却温和的眼睛,眼泪又涌了上来。哥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
这钱,成了我唯一的指望和勇气。我把它藏在枕头芯的最深处,每晚摸着它,才能勉强入睡。我开始偷偷地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两件打补丁但还算干净的换洗衣服,一双妈妈新做的千层底布鞋,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最重要的,是哥给的那卷钱,我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包了好几层,紧紧揣在怀里。
机会终于来了。隔壁村的周老幺,就是上次带彩霞姐他们去成都的工头,又要带人走了,说是二月初八就动身。我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我找彩霞姐商量了一下,约好跟她一块儿走。初七那天,姐姐回来了,家里气氛稍微缓和了些。爸爸去邻村帮人插秧,哥去乡里还没回来。妈妈和嫂嫂在灶房忙活。大姐带着孩子回来了,在堂屋哄着外甥玩。
我深吸一口气,心跳得像擂鼓。走到灶房门口,妈妈正在切腊肉,油灯的光晕染着她花白的鬓角。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妈妈……我……我去隔壁婷婷姐家玩会儿。”声音干巴巴的。
妈妈头也没抬:“去吧,别玩太晚,早点回来吃饭。”
“嗯。”我应了一声,赶紧转身,生怕妈妈看到我发白的脸色和慌乱的眼神。我没去邻居家,而是绕到屋后,从柴堆后面摸出那个早就藏好的、用破化肥袋子改成的简陋背包。里面装着我的全部家当。我背上包,很轻,又很重。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冷风飕飕地往脖子里灌。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我家那低矮的土墙房子,烟囱里冒出淡淡的青烟,灶房里传来妈妈和嫂嫂模糊的说话声,还有姐姐逗孩子咯咯的笑声。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用力抹了一把脸,把那股软弱狠狠压下去。
我知道爸爸的暴怒,妈妈的眼泪,哥的担忧,都在后面等着我。但我更怕,怕自己这一回头,就再也没勇气抬脚了。彩霞姐的皮鞋声,城里高楼的幻影,还有那“自己挣钱”的念头,像鞭子一样在后面抽着我。
我咬了咬牙,把背包带子往肩上勒了勒,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口那条通往山外、被踩得发白的土路走去。脚下的泥土有点硬,硌着布鞋底。路边的枯草挂着霜,风一吹,瑟瑟发抖。心口那块用手帕包着的钱,贴着皮肉,硌得生疼,却又是我唯一的依靠和暖意。
我不知道成都在哪里,有多远。我也不知道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要走出去。像一棵被石头压住的草,拼了命也要从缝隙里探出头,看看外面的天。脚下的路,硌脚,冰冷,通向未知的茫茫雾气。我一步一步,走得很快,很急,生怕慢一步,就会被身后那个温暖却沉重的家,给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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