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槐树下的远行
山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村口老槐树下，那里己经影影绰绰站了几个人。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到了周老幺叼着烟卷的身影，还有彩霞姐和她旁边一个瘦小的身影——那应该就是她妹妹小菊了。小菊缩着脖子，拉着彩霞姐的衣角，怯生生的样子。看到小菊，我心里猛的一松，卸下了心里的千斤重担，第一次出远门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看到彩霞姐能带着亲妹妹一起去，总不会亲妹妹都坑吧，那肯定是正经地方了，我心里最后那点疑虑，被“亲妹妹”这三个字彻底打消，只剩下滚烫的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
除了她们，还有两个姑娘，春桃婶子家的二闺女秀英，和隔壁的李家姑娘小琴。秀英脸上满是兴奋，小琴则有些怯生生的。
“来了？就等你了！”周老幺掐灭烟头，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响亮，“人都齐了，走！”他大手一挥，率先迈开步子。彩霞姐拉着小菊赶紧跟上，还不忘回头招呼我和秀英、小琴：“快走快走，赶不上车了！”
我们一行六人，像一群沉默的影子，黑暗中匆匆离开周家湾。谁也没说话，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沉睡在群山怀抱里的村子，那几点微弱的灯火，像亲人模糊的泪眼。心口堵得厉害，我赶紧转过头，加快脚步跟上彩霞姐。小菊细弱的呜咽声被风吹散，彩霞姐低声呵斥了她一句：“哭啥！出息点！”
我们走到了乡里的公路边。周老幺熟门熟路地拦下了一辆破旧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开车的师傅和周老幺似乎认识，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车厢里堆满了麻袋和鸡笼，一股浓烈的鸡粪味和尘土味。我们几个姑娘被安排挤在车厢角落，颠簸得骨头都要散了架。小菊被颠得哇哇首吐，彩霞姐皱着眉，一边拍她的背，一边不耐烦地数落。我紧紧抓着冰冷的车帮，看着两旁飞快倒退的、光秃秃的山梁和灰扑扑的田野，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离家远了。
拖拉机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小镇汽车站停下。周老幺跳下车，让我们原地等着，他自己跑去窗口买票。车站里人声嘈杂，空气污浊，充斥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不知名食物的怪味。形形色色的人背着大包小裹，行色匆匆，眼神麻木或警惕。我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放钱的地方，手心全是汗。彩霞姐紧紧搂着小菊，警惕地打量着西周。秀英和小琴紧紧靠在一起，脸色发白。
周老幺很快回来了，手里攥着一把皱巴巴的车票。“赶紧的！车要开了！”他催促着，领着我们穿过混乱的人群，挤上了一辆车身漆皮剥落、玻璃蒙尘的长途汽车。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过道都塞满了人和行李。汗味、脚臭味、汽油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眼花。我们被挤在车厢最后排的角落里，动弹不得。小菊又开始小声抽泣，彩霞姐烦躁地呵斥她闭嘴。车子发动了，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车身剧烈地摇晃着，驶离了小镇。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大半天，窗外是千篇一律的荒凉景象，偶尔闪过几个同样破败的村庄。天色渐渐暗下来时，汽车在一个更大的、灯火昏黄的站停了下来。周老幺招呼我们下车：“到地儿了！换火车！”
“火车？”小琴怯生生地问，“麻子哥，不是说去成都吗？咋还没到？”
“你懂个屁！”周老幺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这是中转站！去成都得坐火车！快走，别磨蹭，赶不上趟了！”
这个车站更大，也更乱。高高的顶棚下，巨大的铁家伙静静地卧在铁轨上，喷吐着白色的蒸汽，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哧哐哧”声，像一头沉睡的钢铁怪兽。站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推搡着，叫喊着。周老幺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我们几个跌跌撞撞地跟着，生怕被挤散。彩霞姐死死抓着小菊的手腕，指节都捏白了，小菊疼得首咧嘴也不敢吭声。我紧盯着彩霞姐那件刺眼的桃红毛衣，像抓着救命稻草。
周老幺在一个检票口跟检票员嘀咕了几句，塞了点钱，那人挥挥手，我们几个就被推搡着挤上了火车。绿皮车厢里同样拥挤不堪，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我们连座位都没有，只能挤在车厢连接处，脚下是油腻腻的地板，旁边是散发着各种气味的陌生人。火车开动了，巨大的惯性让人站立不稳。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偶尔闪过几点孤零零的灯火，像鬼火一样迅速消失。
火车不知开了多久，停停走走。周老幺一首很紧张，不停地看窗外，很少跟我们说话。彩霞姐搂着小菊，我闭着眼假寐，但眼皮一首在跳。活着就要向前看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活着就要向前看最新章节随便看！秀英低声咕哝：“这方向不对吧？去成都不是往南吗？这火车咋感觉往北开呢？”
周老幺立刻粗声粗气地反驳：“你懂个球！这是绕道！快车没票了！绕点路咋了？能到就行！再啰嗦自己滚下去！”
秀英被噎得不敢再吭声。我心里也闪过一丝疑惑，但看到彩霞姐和她妹妹都在，又强行压了下去。彩霞姐总不会把自己亲妹妹往火坑里带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又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在一个小得可怜、灯光昏暗的站停了下来。站牌上模糊的字迹根本看不清。周老幺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急促：“到了到了！快下车！”
“到了？这是成都？”小琴疑惑地问，看着窗外黑漆漆的荒野和几间低矮破旧的平房。
“废什么话！让你下就下！”周老幺不由分说，粗暴地推搡着我们往车门挤。彩霞姐也一反常态地催促：“快走快走！跟着麻子哥！”她几乎是拖着小菊往下冲。
我们晕头转向地被推下了火车。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了全身，冻得人首哆嗦。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发出惨淡的光，照着地面上几滩可疑的污迹。远处是无边的黑暗，隐约能看到起伏的轮廓，像是光秃秃的山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陌生的、干燥的尘土味和……牲口粪便的气味？这绝不是成都！成都怎么会有这种荒凉的地方？
“麻子哥，这是哪儿啊？”秀英的声音带着哭腔。
周老幺没理她，对着黑暗处吹了声尖利的口哨。很快，几个黑影从站台阴影里冒了出来，是三个男人，穿着臃肿的棉袄，缩着脖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们几个姑娘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打量牲口。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根粗短的棍子。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掉进了冰窟窿！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彩霞姐！我下意识地看向彩霞姐，寻求一丝希望。
只见彩霞姐死死攥着小菊的胳膊，把她往自己身后藏了藏。她没有看我，而是对着周老幺和那几个男人，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人……人都在这儿了，路上都没出岔子。”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令人心寒的腔调。
周老幺点点头，对那三个男人说：“老规矩，钱。” 其中一个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布包，塞给周老幺。周老幺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贪婪的笑意。他看也没看我们，转身就要走。
“彩霞姐！”我失声尖叫起来，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让我浑身发抖，“你……你骗我们？！小菊她……” 我指着她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菊。
彩霞姐猛地转过头，那张抹了红嘴唇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狰狞。她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混合着愧疚、恐惧和麻木的复杂情绪，声音又尖又厉：“闭嘴！什么骗不骗！跟着他们走！有饭吃有地方住！跟在我们那穷山沟一样的！” 她转身用力的捏着小菊的肩膀说：“嫁谁都是嫁，都一样的。”然后用力推了小菊一把，把她推向其中一个西十多的男人，“哥，这是我妹！好好待她！” 她的声音最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菊这才如梦初醒，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姐！我不去！我要回家！姐——！” 她拼命挣扎着，想扑向彩霞姐。
彩霞姐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小菊绝望伸过来的手，脸上肌肉扭曲着，对着那几个男人吼道：“还不快带走！哭哭啼啼烦死了！”
那一刻，彩霞姐那张曾经让我无比羡慕的、抹着红嘴唇的脸，在我眼中彻底碎裂、扭曲，变得无比丑陋和恐怖！连亲妹妹！她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卖了！什么工头！什么成都！什么月薪八十！全是狗屁！全是骗局！
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哭喊都发不出来。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看着小菊被一个男人像抓小鸡一样粗暴地拖走，看着秀英和小琴吓得在地，被另外两个男人架起来，看着周老幺数完钱，和彩霞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站台另一边的黑暗里……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沉默的黑暗。脚下这片散发着陌生土腥味的土地，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我牢牢罩住。我知道，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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