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那夜的风，似乎吹散了所有隔在两人之间的阴霾。和李明国之间，不再是那种带着试探和保留的靠近，而是真正地敞开了心扉，变得亲密无间。
那笔压在心头、压了好几年的债，像一座搬走的大山。当我在邮局窗口，把最后几张带着体温的钞票和汇款单递进去，看着工作人员盖上清晰的邮戳，听着那“咔哒”一声轻响，心里那块悬了太久的大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浑身轻快得像要飘起来，连厂区浑浊的空气吸进肺里都觉得带着甜味。
走出邮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拿出信纸和那支快没水的圆珠笔。墨水有些断断续续，却丝毫不影响我飞扬的心情。
“爸，妈，哥：
债，今天全还清了！一分不差！……”
笔尖在粗糙的信纸上飞快滑动，字迹都带着雀跃。我详细地说了钱己汇出，让他们注意查收。然后，笔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写道：
“……还有件事，想跟家里说。我在厂里……耍了个朋友。叫李明国，也是咱们川北的老乡，在隔壁机械厂干活。人挺实在的……，对我也好。我们……想好了，打算过年回家，把事办了……”
写到这里，脸上有些发烫。放下笔，仔细地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贴上邮票。这封信，寄走的不仅是一个消息，更是我开启“新的人生”的第一份宣告。
没过两天，李明国也乐颠颠地告诉我，他给家里写了信，说了我们的事。“我妈可高兴了！说让我好好待你，过年一定带你回去！” 他搓着手，眼睛亮亮的，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
压在头上的债务大山没了，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日子仿佛一下子从灰蒙蒙的阴天，跳进了阳光灿烂的春天。虽然每天还是在轰鸣的流水线上重复着枯燥的劳作，但心境完全不同了。看着计件卡上不断增加的数字，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为未来小家添砖加瓦的甜蜜积累。
下工后，我们不再只是匆匆吃饭、送回宿舍。有时会绕着厂区后面那条飘着异味的小河沟散步。河水浑浊，岸边杂草丛生，但并肩走着，说说车间里的趣事，聊聊对未来的打算，连那污浊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闻了。
“小妹，等过年回去，咱们……简单点办就行，省下的钱，我想……先把家里那老屋修修，漏雨好多年了。” 李明国踢着脚下的小石子，规划着。
“嗯，听你的。” 我点点头。对于婚礼的排场，我本就不在意，经历过那些，更知道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等开了春，看能不能托我舅在镇子上找个门脸小的位置，盘下来，” 他眼睛发亮，越说越起劲，“我炒菜手艺还行，你又会算账，咱俩开个小饭馆，总比在厂里熬着强！”
“开饭馆？那得不少本钱吧？” 我有些担忧。
“慢慢攒嘛！” 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再干两年！等有了娃……”
提到娃，他的语气更加热切起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期盼。我心头微微一跳，没接话。
更多的时候，是两人挤在厂区外那个油腻腻的小炒摊上，就着一盘炒粉或者两碗云吞面，头碰头地算计着。
“这个月加班费多，能存下这个数。” 李明国伸出几根手指，压低声音。
“我这边计件也还行，加上上个月剩的……” 我也掰着手指头算，“过年回去的车票钱、给两边老人买点东西的钱、还有办酒席最少要的……应该差不多够了。”
“酒席不用太好，烟酒我找我表叔，他认识批发的人，能便宜点。” 李明国精打细算。
“嗯，喜糖……买点普通的硬糖就行，意思到了就好。” 我附和着。
“新衣服……给你扯块好点的料子做一身红的！” 他看着我，眼神热切，“新娘子嘛！”
“不用那么浪费……” 我有些不好意思。
“要的要的！” 他坚持，“一辈子就一回！”
这些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盘算，在以前看来可能是沉重的负担，此刻却充满了甜蜜的滋味。每一分钱的规划，都像是在共同绘制一幅名为“家”的蓝图。我们常常因为某个小细节争得面红耳赤，又很快在相视一笑中和解。
这天晚上，又在老地方吃着炒河粉。李明国大概是白天在车间听工友说了什么家长里短，一边吸溜着粉，一边笑嘻嘻地凑近我，带着点促狭和男人们心照不宣的得意，压低声音说：
“小妹，等结了婚，咱们可得抓紧点！”
“抓紧啥？”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能是啥？” 他挤挤眼，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大男子主义的调侃，“赶紧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啊！我妈可盼着呢！我也……嘿嘿，想当爹了！到时候，咱儿子……”
“生个儿子”……
这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刺进了我毫无防备的心窝！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嘴里嚼了一半的河粉，突然变得像粗糙的沙砾，难以下咽。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河南玉米地里那个惨白的月夜，刘婆子抱着襁褓走向黑暗深处的背影，还有那被匆忙掩埋的小小土包……那些刻意尘封的、血淋淋的画面，如同鬼魅般骤然浮现，清晰得令人窒息！
握着筷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李明国还在眉飞色舞地畅想着“儿子”如何如何，完全没注意到我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骤然凝固的眼神。他沉浸在“传宗接代”、“当爹”的喜悦憧憬里，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缓慢地切割着。
“……到时候，让我妈给带着，咱们俩好好挣钱，供他读书，上大学……” 他兴致勃勃地说着。
我低下头用力扒拉着碗里所剩无几的河粉，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喉咙发紧，眼眶有些酸涩。那巨大的幸福和甜蜜的规划，在这一刻，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怎么了？噎着了？” 李明国终于发现我的不对劲，停下话头，关切地问。
“没……没事。”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有些发飘，“有点……有点辣。”
“辣吗？这家的辣椒放得不多啊？” 他疑惑地看了看碗。
“可能……我吃急了。” 我胡乱搪塞着，端起旁边的水杯猛灌了几口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股翻涌的恶心感和心头的刺痛。
李明国不疑有他，只当我是真的呛着了，又给我倒了杯水：“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语气依旧带着宠溺。
我看着他关切的脸，那真诚的眼神，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慢慢平息了一些。是我想多了吧？他只是随口一说，只是被周围的环境影响，只是……像无数普通男人一样，本能地期盼着延续血脉。他不是那个王瘸子，不是那个刘婆子。他爱我，接纳了我的过去……
对，一定是我想多了。
那片玉米地……己经过去了。
现在的幸福，才是真的。
我努力将那些阴暗的画面驱散，重新堆起笑容，试图接上他刚才关于“儿子”的话题，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嗯，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吧。男孩女孩……都一样好。”
“那是！我李明国的种，男孩女孩都是宝！” 李明国立刻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说，显然把我的话当成了认同和羞涩。
看着他坦荡的笑容，我心头的阴霾似乎又被驱散了一些。那份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像温暖的潮水，重新涌了上来，暂时淹没了刚刚短暂的刺痛和寒意。
只是，那根针，终究是扎进去了。
它没有立刻引起剧痛，只是悄无声息地埋在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留下了一个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创口，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预感。
像一粒带着毒性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等待着萌芽的时机。
我低下头，继续吃着那碗己经凉透、滋味全无的炒河粉。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远处工厂的灯火依旧璀璨，映照着这对依偎着、规划着甜蜜未来的恋人，也映照着那悄然埋下、尚未被察觉的未来风暴的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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