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巴掌的余响,像冰渣子一样凝固在空气里,也凝固了我脸上火辣辣的痛,和心口那块万年不化的坚冰。李明国那瞬间的懊悔和何良秀虚张声势的责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能在我心里激起。
哭闹、撕扯、哀求……所有激烈的手段,在那个清晨,连同我的孩子一起,被彻底夺走了。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何良秀大概是心虚,反倒是殷勤了起来,絮絮叨叨的说很多关心的话,端来的饭菜偶尔还卧个鸡蛋,搁在床沿,不过我一口也不肯吃,从热气腾腾放到冰冷板结,再原封不动地端走。饥饿感是存在的,像胃里盘踞着一条冰冷的蛇,但被它啃噬的痛楚,远比不上失去女儿的带来的痛苦更令人窒息。
李明国也试图修补。他端来热水给我擦脸,手指碰到我红肿的脸颊时,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他讪讪地收回手,眼神复杂,带着懊恼和愧疚。
“小妹……”他声音干涩,“那天……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急了……”
他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模糊得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我只是静静地躺着,或者坐着,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早己没有孩子体温的空襁褓,仿佛那是连接我和安安唯一的、脆弱的脐带。
我只清晰并且固执地重复:“我要我的女儿。”我的声音干涩、嘶哑,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执拗。对着李明国,对着偶尔探头进来的何良秀,甚至对着冰冷的墙壁。
“告诉我安安在哪里。”
李明国的反应,从最初的慌乱安抚,到后来的焦躁不耐,再到最后的彻底沉默和回避。何良秀则干脆躲着我,像避着一团晦气,只在送饭收碗时出现,眼神闪烁,嘴唇紧闭,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我的要求,像石子投入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连个回声都没有。
失望?
不,失望这个词太轻飘了。失望是还有期待落空后的落差。而我对他,对这个曾经在异乡给过我虚假温暖、在这个冰冷家里唯一让我有过一丝错觉的男人,连失望的情绪都生不出来了。那记耳光,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最后一点火星。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看透后的麻木。原来人可以自私、懦弱、凉薄到这种地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儿子”,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活生生的女儿,牺牲掉妻子的灵魂。
这个男人,连同这个所谓的“家”,都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不能再待下去了。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尘埃。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我被夺走孩子的残酷提醒。待在这里,我会疯掉,或者无声无息地枯萎掉,像一片被踩进泥里的落叶。
安安,我的安安,还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不能死,我要去找她。只能逼他们一把。
这个念头,像黑暗里骤然划亮的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带来了唯一的方向。活下去,离开这里,找到安安。
离开,需要力气。我强迫自己,端起那碗冷透了的表面盖着鸡蛋的饭,胃里剧烈地翻滚起来。我死死咬着牙,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口一口的咽下去。不是为了活命,是为了积蓄一点力气,为了离开。
李明国似乎松了口气,以为我终于“想通”了。何良秀的眼神里也少了些警惕。他们甚至以为我是认命了,在为“下一次”做准备。
我安静地躺着,安静地吃着那些冰冷的食物,安静地重复着那句“我要我的女儿”。暗地里,像一只在绝境中舔舐伤口的母兽,默默地积蓄着每一分力气。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换洗的旧衣服,是结婚时娘家带来的。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里面包着我在广州偷偷攒的工钱。还有那个空了的、被我得发亮的粗布襁褓。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一个午后,何良秀挎着篮子去邻村赶集了,说是要买点盐。李明国也被他一个堂兄叫去帮忙修猪圈。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刨食。
我坐起身,迅速而无声地套上最厚实的那件外衣。把几件衣服胡乱卷起来,塞进我破旧的帆布包里——那块包着钱的手帕,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塞进贴身的衣袋。最后,我把那个空瘪的襁褓,仔仔细细地叠好,也塞进了包袱的最里面。
背上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斤的包,我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外面是灰蒙蒙的天,刮着初冬凛冽的风。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带来一种久违的清醒。
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个让我伤透心的地方。我迈开腿,踏上了通往村口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
脚步虚浮,身体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发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耳朵里嗡嗡作响,高度警惕着身后的动静,任何一声狗吠都让我心惊肉跳。我不敢跑,怕引人注意,只能尽量加快步伐,低着头,沿着路边枯黄的草丛走。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着一辆蒙着厚厚灰尘、破旧不堪的班车。车头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XX镇——XX县城”的字样。售票员是个叼着烟卷的干瘦男人,正靠着车门打盹。
我走过去,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去……去县城。”声音嘶哑得厉害。
售票员掀开眼皮瞥了我一眼,大概是看我脸色苍白、形容枯槁,背上还背着个破包袱,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一块二。”
我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块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那几张汗湿的、皱巴巴的毛票。仔细数出一块二毛钱,递了过去。售票员撕下一张小小的、印着模糊字迹的车票,塞给我。
车门“哗啦”一声拉开,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汗酸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车里人不多,稀稀拉拉坐着几个。我找了个最靠后、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吃力的轰鸣,车子颠簸着,驶上了通往县城的公路。路两边是大片收割后荒芜的田地。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怀里的包袱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不是哭嚎,是那种无声的、绝望的、如同血液流尽般的泪水。
我的安安,我把她弄丢了!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那对母子冰冷的手心里!
巨大的负罪感让我有些茫然无措。我逃出来了,可是接下来呢?县城?然后呢?我要去哪里找我的安安?如同大海捞针!
还有……娘家。
父母哥嫂的脸庞在混乱的思绪中浮现。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回来会怎样?当初我执意嫁给李明国,虽然仓促,他们虽有忧虑却也默许了,指望着我能有个依靠。如今呢?不到一年,我像个丧家之犬,带着一身伤痕,抱着一个空荡荡的襁褓,灰溜溜地逃回来了。女儿没了,婚姻碎了。
他们会怎么看我?会失望吗?会责怪我当初不听劝吗?会为我的遭遇心痛愤怒吗?还是会觉得我……丢了周家的脸?
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撕扯着,缠绕着,找不到一个出口。疲惫、饥饿、寒冷、悲伤、恐惧、愧疚……各种情绪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早己脆弱不堪的神经。
班车在坑洼的公路上颠簸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窗外的景象单调而荒凉。我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空襁褓的包袱,蜷缩在散发着异味的座椅角落里,身体随着车身摇晃。眼泪无声地流着,心里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车子朝着未知的县城驶去,也朝着那个我既渴望又恐惧的娘家驶去。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目光?而我,该怎样才能找回我的安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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