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陌生老婆婆的影子，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我心上。连着几天，我像惊弓之鸟，抱着安安，不敢有片刻松懈。夜里，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我瞬间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着去摸身边的孩子，首到确认那温热的小身体还在我臂弯里，才敢喘一口气。白天，何良秀只要一靠近，我全身的弦就绷得死紧，像护崽的母兽，眼神警惕地跟着她转。
可我终究是人，不是铁打的。生产的亏损还没补回来，日夜的惊恐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耗尽了我的力气。安安夜里闹了两回，喂奶、换尿布，折腾得精疲力尽。黎明前最黑暗的那阵，困意终于死死地糊住了我的意识。我抱着安安，身体沉得像块石头，陷入了一片无梦的、死寂的昏睡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一股尖锐的、冰冷的空茫感猛地打破了我的昏沉。
怀里……空了。
我猛地睁开眼。
屋子里光线昏暗，天还没大亮。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彻骨的寒意浸透全身。我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臂弯。那里，只剩下被安安体温焐得微暖的、空瘪瘪的粗布襁褓。安安常睡的那一侧，还留着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压痕。
孩子呢？！
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紧接着恐惧像海啸般呼啸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知。
“安安——！！”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我喉咙里撕裂般冲了出来。那声音尖锐、绝望，带着血淋淋的痛楚，瞬间划破了死寂的黎明。我像疯了一样从床上弹起来，赤着脚跳到冰冷的地上，双手死死抓住那个空了的襁褓，仿佛想从里面挤出我的孩子来。
“安安！我的安安！！”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快去找！她被人抱走了！一定是那个老婆婆！是何良秀！是她们！
门帘“哗啦”一声被大力掀开，李明国冲了进来，脸色发白，头发凌乱，显然是刚从被窝里惊起。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小妹！小妹你冷静点！”他试图把我往回拉。
“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明国！安安不见了！！”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揪住他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眼泪汹涌地糊了满脸，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是她们！是那个老婆婆！是何良秀！她们把安安抱走了！快！快去找！去追啊！！”
我拼命挣扎，想甩开他的手往外冲。可他像堵墙一样挡着我，两只手臂铁箍似的死死抱住我，不让我挪动分毫。
“小妹！你听我说！安安没事！安安好好的！”他急促地辩解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妈……妈带她出去透透气！对，透透气！一会儿就抱回来！外面冷，你不能出去！你还在月子里！”
“透气？！你骗鬼啊！”我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捶打他，踢他，“这大清早透什么气！孩子呢？！你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巨大的恐慌和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哭嚎和撕扯，“李明国！那是我的命啊！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对我！！”
混乱中，何良秀也出现在门口，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只远远地站着，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她这副心虚的样子，像一把火，彻底点燃了我的绝望。
“何良秀！你还我孩子！你把安安还给我！”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她。
李明国被我激烈的挣扎和嘶吼弄得焦头烂额，他一边死死抱着我，一边试图安抚：“别闹了！小妹！求你别闹了！孩子真没事！一会儿就……”他的话被淹没在我的哭嚎里。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的手推搡到了谁，我的头发被他揪住了一缕，扯得生疼。极度的恐慌、愤怒和被禁锢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理智。我猛地低头，一口狠狠咬在他箍着我的手臂上！
“啊——！”李明国痛得大叫一声，手臂下意识地一松。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失控的力量猛地挥了过来。
“啪——！”
一记响亮而冰冷的耳光，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我的左脸上。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所有的哭嚎、挣扎、撕扯，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脸颊上是火辣辣的剧痛，迅速蔓延开，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瞬间麻木。嘴里尝到了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是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我被打得偏过头去，身体晃了晃，却没有摔倒。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这一巴掌抽空了。我维持着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泥塑。
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掉，无声地，汹涌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何良秀尖叫一声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李明国，嘴里骂骂咧咧：“你疯了！你打她干什么！她刚生完孩子！你……”她后面骂的什么，我己经听不清了。
我的目光，慢慢地，慢慢地从冰冷的地面抬起，越过暴怒的何良秀，落在了李明国脸上。
他站在那里，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错愕、慌乱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懊悔。他那只打人的手还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他看着我嘴角的血，看着我无声汹涌的眼泪，看着我那双空洞得仿佛失去了所有星辰的眼睛。
那眼神里，有惊恐，有懊恼，或许还有一丝心疼？但那又如何？
我看着这个曾经在异乡冰冷流水线上给过我一丝温暖的男人；这个我慎重选择，企图求得一点安稳的男人；这个前几天还假意温存、商量着给女儿取名字的男人。
不过如此。
这一巴掌，打碎了我对他自欺欺人的幻想。也彻底打灭了我心里那点微弱的、对人性的期冀。
我没有再哭喊，没有再撕扯。我只是那样看着他，用尽我所有的悲伤和死寂，看着他。首到他承受不住般，慌乱地移开了视线，那只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何良秀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骂着他，声音遥远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屋子里只剩下我无声的泪，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襁褓，还被我死死攥在手里，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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