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撕破脸的争执过后，日子竟像一潭被石子惊扰过的浑水，慢慢又沉淀下来，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李明国头两天脸上还挂着霜，不怎么跟我说话，吃饭也闷着头。偶尔瞥向女儿的眼神，复杂得很，有烦躁，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一点点的怜惜？我不敢深想。可没过几天，那层霜像是被太阳晒化了。他又开始坐在我床边，笨拙地逗弄着醒来的宝宝，用粗糙的手指头小心翼翼地碰碰她的小脸蛋，嘴里发出些“哦哦啊啊”逗孩子的无意义音节。有时他会看着我，眼神软和下来，带着点从前那种刻意讨好的温柔。
“看，她笑了！”他惊喜地指着宝宝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这小丫头，知道逗她爹开心了。”
我看着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下来。这温柔的眼睛看着亮堂堂的，这微薄的暖意，成了这冰冷屋子里唯一的慰藉。
“给孩子取个名儿吧。”一天，他抱着女儿轻轻摇晃着，忽然说，“总不能一首‘丫头’‘丫头’地叫。”
我心里微微一颤，抬起眼看他。他脸上没什么算计，只有一种朴实的期待。
“叫安安吧。”我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求她大富大贵，只盼着她这辈子平平安安，顺顺遂遂。李安安。”
“周安安……”他低声念了一遍，又看看怀里咿咿呀呀的女儿，点点头，“行，李安安。听着就安稳。”
何良秀在旁边纳鞋底，听见这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里的针线拉得格外用力，发出“嗤啦”一声响。她没再提送走孩子的事，但那张脸，依旧阴沉沉的。她不再刻意给我端糖水鸡蛋，饭桌上的好菜也少了，多的是些清汤寡水。这些，我都默默受了。只要安安还在我怀里，这些冷脸和克扣，咬咬牙都能咽下去。
日子就在李明国刻意营造的温情和何良秀无声的冷待中，一天天滑过去。安安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偶尔睁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这个模糊的世界，发出细小的、小猫似的哼唧。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是我唯一的指望，像黑暗里抓着的一根细线。
然而，那根线，终究是太细了。
那天午后，冬天的太阳难得的挂在正头顶，晒得院子里几只鸡都蔫头耷脑的。安安吃饱了奶，在我怀里睡着了，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我靠在床头，眼皮沉得厉害，就在我半睡半醒，意识模糊的边缘，堂屋里传来一阵压得极低的说话声。
不是李明国。那声音又老又沙哑，像是破风箱在抽拉。
我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心口突突地跳。谁来了？
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声音是从堂屋传来的，隔着门帘，听不真切。只有何良秀偶尔拔高一点点的腔调，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兴奋和……急迫？另一个声音，那苍老沙哑的声音，则始终低低的，含含糊糊，像含着块糖在说话，听不清具体内容。
那声音像冰冷的蛇，贴着地皮悄无声息地游进了我的耳朵里，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睡意。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首冲头顶。是那天他们母子的密谋？还是……别的什么？
我悄悄挪到门帘边。透过边角的一条细缝，极力往外看。
堂屋里光线有点暗。何良秀背对着我这边，佝偻着腰，正和一个穿着深蓝色偏襟褂子的老婆婆凑得极近。那老婆婆年纪很大了，脸上沟壑纵横，像晒干了的橘子皮。头发稀疏花白，挽了个小小的髻，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簪子。她个子很矮，比何良秀还要矮半个头，正仰着头，嘴皮子飞快地动着，声音依旧压得低低的。何良秀听得极认真，不住地点头，偶尔还抬手比划着什么，脸上那层阴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明急切的光。
她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鬼祟？那个老婆婆是谁？我从未在村里见过她。
我拼命想从那细缝里捕捉到只言片语，可那老婆婆的声音实在太低了，像蚊子在哼哼。只隐约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似乎是“……那边……”“……等信儿……”“……着急……”还有一个词，像针一样刺进我的耳朵——“……抱走……”
抱走？抱走什么？！
一股巨大的恐惧席卷全身，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我猛地退后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堂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何良秀警惕的声音传来。
我慌忙退回床边，一把将熟睡的安安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把她嵌进我的骨血里，谁也夺不走。我努力控制着呼吸，让它听起来平稳一些，假装刚才只是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
门帘被掀开一条缝，何良秀那张刻板的脸探了进来，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刮了一遍，又扫过床上紧紧抱着孩子的我。
“咋了？”她问，声音里带着审视。
“没……没什么，”我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有点发紧，“刚……刚想起来挪个位置，不小心撞墙上了。”
何良秀狐疑地盯着我看了几秒，鼻子里又哼了一声：“毛毛躁躁的！别惊着孩子！”她没再多问，放下帘子又回了堂屋。外面那低低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只是比刚才更模糊，更谨慎了。
怀里的孩子睡得无知无觉，温热的小身体散发着奶香。可我的心，却像沉进了冰窖。
她是谁？她和何良秀嘀嘀咕咕，到底在谋划什么？“抱走”那两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在我脑海里疯狂地嘶嘶作响。
平静的幻像被打破了。一股比之前更尖锐、更冰冷的不安，重新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李明国那恢复的“温柔”，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场精心排练的戏。他们母子，从未真正放弃过那个念头。
这一次，他们不再试图说服。他们要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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