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给女儿喂完奶，她小小的身子蜷在我怀里，睡着了，嘴巴还无意识地咂巴着，沉沉地压在我胸口。窗格子透进来的光，在地上拉出几道斜斜的影子。
门帘被掀开了，带进一股冷风。李明国和他妈何良秀一前一后进来。李明国脸上堆着笑，那笑像是糊在表面的，底下透着说不出的焦躁。何良秀手里端着个碗，热气腾腾，是碗卧了鸡蛋的糖水。她搁在床头柜上，没像往常那样催我快喝，只是站在那里，拿眼瞅着李明国。
“小妹，”李明国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刻意的讨好，“醒了？感觉好点没？”他伸手想碰碰宝宝的脸，我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他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缩了回去，搓了搓。
“你看你，”他叹了口气，拉过旁边一张矮凳坐下，离我近了些，“身子要紧，别老抱着，累。”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没吭声，眼睛盯着女儿头顶柔软的胎发。那细细的绒毛，在透过窗棂的光里，几乎透明。
“唉，”他又重重叹了口气，仿佛有千斤重担压着他，“现在这政策，管得比铁桶还严。你又不是不知道，村东头老张家，超生一个，房子都给扒了一半，罚得倾家荡产。我们这小门小户的，经得起折腾吗？”
何良秀在旁边叹气接口道：“哎！是啊，农村里没儿子咋行啊？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的！走哪儿都矮人一头！明国在村里还抬得起头吗？”她往前一步，坐在床边握起我的手，“你也要体谅体谅他！一个大男人，没个儿子傍身，像什么话！”
李明国拉了他妈一把，一脸恳切的说：“妈，你好好说。”他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促狭的“为你好”，“小妹，我不是不疼孩子。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娃儿，我咋能不心疼？心尖尖似的疼！”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发出咚咚的声响。
“可眼下是真没办法！风声太。我是琢磨着，咱们不能硬碰硬，得想个办法过渡一下。”他往前倾着身子，轻声细语的带着一种诱哄的温柔，“妈十里八村儿的跑断了腿，托了好些人，才在十里外王家庄寻到一户好人家。那家……唉，两口子命苦，不能生养。家里是砖瓦房！敞亮！日子过得殷实。是咱姑婆家的堂侄，正经亲戚，知根知底的，不是外人！”
何良秀立刻跟上，语气软和下来，带着一种虚假的悲悯：“是啊，小妹。你摸着良心想想，这几个月，妈待你咋样？好的、有营养的，不都紧着你和孩子？要不是政策逼死人，谁舍得把亲骨肉往外送啊？”她眼圈竟然有点红，“有些狠心的人家，生下来是个丫头，首接往尿桶里一按，扔后山沟的都有！那才叫丧良心！咱不能干那种缺德事！妈虽然脾气急点，但也绝对不会害了孩子，就是想着，先让孩子去那边上个户口，挂个名儿。等风头松了，等咱们生了儿子，手里攒下几个钱了，该交的罚款咱交！到时候，女儿还是咱们的，风风光光地接回来！就是走个过场，就是国娃子讲的权宜之计，对吧？”
砖瓦房？亲戚？知根知底？权宜之计？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我抱着宝宝的手臂开始发僵，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怀里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不安，小眉头皱了皱，哼唧了一声。
“你看，”李明国赶紧安抚的拍了拍孩子，“孩子都怕了。你当妈的心疼，我这当爹的就不疼吗？可疼有啥用？咱得为孩子以后想想！让她顶着个‘黑户’的名头长大？上学都上不了！在别人家，户口上了，还能过好日子。跟着咱们，万一被查出来，罚款交不起，房子扒了，孩子跟着喝西北风吗？这是为她好！”
何良秀见我不说话，又凑近了些，身上那股子常年不散的油烟味和一种说不清的、类似草药的陈腐气首往我鼻子里钻。“就是就是！就十里地！近得很！你想她了，跟妈说一声，抬腿就能带你去看！保管让你见着孩子在那家，吃得好穿得好，不比跟着咱们担惊受怕强？妈跟你保证，就是借个地方落个脚，等咱这边安稳了，立马接回来！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少你的！”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李明国的“为你好”、“为孩子好”、“权宜之计”，何良秀的“亲戚”、“砖瓦房”、“随时能看”、“保证接回”。这些话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劈头盖脸地罩下来，想把我和我的女儿一起裹进去，动弹不得。
我低下头，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她那么小，那么软，毫无防备地把整个生命都依赖在我怀里。我能感觉到她平稳的呼吸，温热的小身体紧紧贴着我。这是我的女儿。我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女儿。他们现在要用轻飘飘的“权宜之计”，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愤怒和恐惧，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喉咙像被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胸口憋得生疼。我知道他们铁了心。李明国和何良秀那关心的面具后面，是根深蒂固的、对男孩的执念和对女孩的轻贱。
权宜之计？不过是裹着糖衣的抛弃。
嘴唇动了动，干裂得厉害。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
“不……行。”
我死死地盯着他们，眼神像两把冰冷的锥子。不行。谁也别想动我的女儿。
空气凝固了，李明国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看了他妈一眼，那眼神里似乎交换着什么想法。他没再看我，也没再看孩子，转身走了出去，门帘带起的风冷得刺骨。
何良秀没走。她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看了很久。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然后，她也转身，跟着出去了。
屋子里彻底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女儿均匀的呼吸声，我抱着她，不敢松一分一毫。窗外的天光，一点点暗沉下去。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越缠越紧。
我知道，他们不会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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