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春色浓了又淡,夏蝉聒噪了一阵,秋风便卷着落叶染黄了山坡。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像揣了个日渐沉重的包袱,行动也渐渐笨拙。
何良秀的“规矩”和“讲究”随着月份增大而变本加厉。不许我跨门槛,说会“踩断孩子的路”;不许我吃兔子肉,怕孩子长“三瓣嘴”;甚至不许我坐在门槛上歇脚,说是“挡了门神”。这些毫无道理的束缚,裹得我越来越透不过气。为了腹中的孩子,也为了维持这表面的平静,我依旧选择了忍耐,只是心底那点被压抑的烦躁和窒息感,如同暗涌的潮水,悄然滋长。
明国依旧早出晚归,在镇上拼命接活。他黝黑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但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蹲下来,把耳朵贴在我圆鼓鼓的肚皮上,跟里面的小家伙说话,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即将为人父的喜悦。这份喜悦,是我在这层层束缚中唯一的慰藉和坚持下去的力量。
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雨的秋夜,腹中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腹中狠狠搅动,痛得我瞬间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了单衣。
“妈!明国!我……我要生了!” 我咬着牙,声音都变了调。
李家坳小小的土屋瞬间炸开了锅。何良秀的大嗓门在雨夜里格外刺耳:“明国!快!快去叫接生婆王婶!秀珍!秀珍!死丫头跑哪去了?快烧热水!多烧点!” 明国连蓑衣都来不及披,一头扎进细密的雨幕里,脚步声在泥泞的山路上急促远去。
接生婆王婶很快被明国几乎是拖着跑来了。昏暗的煤油灯被拨到最亮,屋里弥漫着紧张和血腥气。何良秀在灶房和产房间来回奔忙,端热水,递剪刀,嗓门依旧大,指挥着一切,但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剧痛像潮水,一波比一波猛烈,几乎要将我吞噬。我死死抓着身下粗糙的床单,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时间变得模糊而漫长,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几乎要脱力昏厥时,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骤然划破了土屋里的紧张和压抑!
“生了!生了!” 王婶的声音带着欣喜和疲惫。
“是男是女?” 何良秀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响起,带着一种急切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那微弱的啼哭。
屋里有一刹那的寂静。连窗外的雨声都仿佛小了下去。
王婶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带着点小心:“……是个……千金。母女平安。”
“千金”两个字,像两盆冰水,兜头浇下。
我强撑着抬起汗湿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何良秀脸上那巨大的、毫不掩饰的失望。她嘴角刚刚因孩子降生而扬起的弧度瞬间垮塌,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里的光彩黯淡下去,甚至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她没再看我,也没看那啼哭的婴儿,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转身走向灶房,嘴里似乎还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淹没在雨声里。
明国一首守在门外,此刻也冲了进来。他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和汗水,眼神急切地搜寻着。当他的目光落到王婶手里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像只红皮小老鼠般的女婴身上时,那原本充满激动和期待的光芒,也如同被风吹灭的蜡烛,迅速黯淡下去。他嘴角扯了扯,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无比僵硬和勉强。他走到床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心疼,有疲惫,但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小妹……辛苦了……” 他握住我的手,声音干涩。
我的心,在巨大的疲惫和初为人母的微妙喜悦中,被这清晰的失望狠狠刺了一下,泛起阵阵酸涩。女儿……不是他们期盼的儿子。那片遥远的玉米地里,似乎又传来一声无声的叹息。但当我努力侧过头,看到王婶手里那个正闭着眼睛、小嘴一瘪一瘪、发出微弱哭声的小小生命时,一股强大的、源自血脉的力量瞬间涌了上来!
这是我的孩子!
是我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真真正正、在爱和期待中孕育的第一个孩子!她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是我和明国血脉的延续,不是一个用来满足传宗接代愿望的工具!
酸涩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母亲”的坚定取代。我伸出手,声音虚弱却清晰:“给我……看看孩子……”
王婶小心翼翼地把襁褓递到我怀里。那么小,那么软,那么轻。她小小的眉头皱着,似乎对这陌生的世界很不满。我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温热的小脸蛋,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责任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疲惫和心酸。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是喜悦的泪,是劫后余生的泪,是终于拥有了完整“母亲”身份的泪。
“是个女儿……” 我看着怀里的小生命,对明国说,声音带着哽咽,也带着不容置疑的珍视,“我们的女儿。”
明国看着我眼中的泪光和那份不容置疑的珍爱,脸上的失落似乎被冲淡了一些。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点笨拙地摸了摸女儿的小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日子,是兵荒马乱的月子期。何良秀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虽然基本的照顾还是有的,一日三餐按时端进来,热水也烧着,但那份热情和关切消失了。她不再念叨“一个人吃两个人补”,端进来的饭菜也恢复了往日的简单,甚至有些敷衍。鸡汤?肉?很少见了。更多的是稀粥、咸菜和清水煮的青菜。
“月子里不能吃太油,对奶水不好。” 她这么解释着,语气平淡,眼神却很少与我对视。
她也很少主动抱孩子。偶尔孩子哭闹得厉害,我实在哄不过来,她才皱着眉头进来,动作略显生硬地抱一下,嘴里还念叨着:“这丫头片子,嗓门倒是不小!跟她爹小时候一样难缠!” 言语间玩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明国夹在中间,显得更加沉默和疲惫。他白天依旧要去镇上干活,晚上回来,会帮我给孩子换尿布,笨手笨脚地学着抱一抱。但每当孩子哭闹,何良秀在外面抱怨时,他脸上就会露出烦躁和无奈的神情,有时会低声对我说:“你……哄哄她,别老哭,妈听着心烦。”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但看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女儿,只能把委屈咽下去,更耐心地哄着。
幸好,母亲王秀英得知我生了个女儿,不顾路途颠簸,提着一篮子鸡蛋和一小块腊肉赶来了。看到母亲熟悉的脸庞,我所有的坚强瞬间崩塌,扑在她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哭了一场。
母亲心疼地拍着我的背,看着简陋的土屋,看着何良秀那冷淡的脸色,再看看我怀里瘦小的外孙女,眼圈也红了。“我的儿……受苦了……” 她哽咽着,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着我的头发,“月子里可不能哭,伤眼睛!妈在这儿陪你几天。”
有母亲在的日子,像阴天里透进来的一缕阳光。她手脚麻利地帮我照顾孩子,洗衣做饭,把何良秀那份冷淡带来的空缺填补得满满当当。她变着法儿给我弄点有营养的汤水,虽然材料有限,但那份心意,暖透了我的心。
几天后,母亲要回去了。临行前,她拉着我的手,在屋后僻静处,忧心忡忡地低声叮嘱:“小妹,妈看出来了……你婆婆……唉。” 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力握紧我的手,“成了家,有了孩子,万事……多忍让些,好好相处。但……也别太委屈了自己!有啥事,一定……一定要跟爸妈说!记住了吗?千万别一个人硬扛!”
母亲眼中的担忧和心疼,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强忍着泪意,用力点头:“妈,我知道。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的,也会把孩子带好的。”
送走了母亲,土屋重新恢复了平静,却是一种带着凉意的平静。何良秀的冷淡依旧,明国的沉默和夹在中间的无奈也依旧。只有怀里的女儿,是我全部的光和温暖。
然而,就在母亲回去没几天的一个傍晚,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攫住了我。
那天明国下工回来得比平时早一点,脸色有些异样,不是疲惫,而是一种……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没像往常那样先来看我和孩子,而是径首去了何良秀的房间。土墙的隔音很差,他们压低了声音在说话,但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还是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那户人家……打听清楚了……确实……”
“……没儿子……条件……比咱家强……”
“……丫头片子……跟着也是受苦……”
“……趁小……不记事……”
“……长痛不如短痛……”
我的心猛地一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那户人家”?什么“没儿子”?什么“丫头片子跟着受苦”?什么“趁小不记事”?什么“长痛不如短痛”?!
一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我猛地抱紧了怀里的女儿,小小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恐惧,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弱的哼唧声。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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