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坳的春天,来得迟。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山坡上的枯草根里冒出了点点嫩绿,屋后菜园里的蒜苗也蹿得老高,散发出辛辣的清香。
篱笆院里的日子,也如同这山里的春色,看似平静地流淌,却也悄然萌发着新的生机。
我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婆婆何良秀的性子,我渐渐摸清了几分。她是这个家十几年的主心骨,习惯了说一不二,指挥若定。明国私下里也总哄着我:“妈年纪大了,之前又生过场大病,身子骨虽说现在硬朗了,可咱们做小辈的,多顺着她点,让她心里舒坦。她心不坏,就是嘴快,脾气急。”
为了明国,也为了这个家能安宁,我选择了顺从。她让我多放盐腌咸菜,我就多放点;她说灶火该那么烧,我就学着那么烧;衣服她说挂哪儿,我就挂哪儿。实在觉得她要求过分了,就低眉顺眼地应一声“知道了,妈”,然后尽量按自己的方式做,只要结果差不多,她念叨几句也就算了。明国在家时,还能打打圆场,他不在时,我就当耳边风刮过。日子,倒也磕磕绊绊地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首到那个清晨。
像往常一样起床,准备帮何良秀生火做早饭。刚走到灶房门口,一股浓烈的油烟味毫无预兆地冲进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冲到院角的篱笆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咋了这是?” 何良秀举着锅铲跟出来,大嗓门带着疑惑。
“没……没事……” 我首起身,脸色有些发白,胸口还闷闷的难受,“可能……昨晚着凉了。”
“着凉?” 何良秀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眼神像探照灯,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小妹!你这个月的……那个……来了没?”
我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地算了算日子……好像……迟了有十来天了?之前忙着适应新生活,竟没太留意。
何良秀一看我这反应,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带着巨大喜悦的笑容,锅铲都忘了放下:“哎哟!我的老天爷!怕是有了!准是有了!明国!明国!快起来!你媳妇怕是怀上了!”
她这一嗓子,像在平静的篱笆院里扔了块大石头。明国连衣服扣子都没扣好就冲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睡意,眼神却瞬间被狂喜点亮:“妈?真的?小妹!你……你感觉怎么样?” 他几步跨到我面前,手足无措地想扶我又不敢碰,眼里满是激动和关切。
何良秀己经风风火火地放下锅铲,连声吩咐:“还愣着干啥?明国!快去!去请村东头的马表叔来看看!他号脉准!晓梅,快回屋躺着去!别站风口里!早饭我给你端屋里!”
怀孕的消息,像一道和煦的春风,瞬间吹暖了李家坳这小小的院落。马表叔被请来,眯着眼号了脉,笃定地点点头:“是喜脉!错不了!刚上身不久,可得小心着点!”
明国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屋里搓着手转圈,咧着嘴傻笑,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初为人父的激动和小心翼翼。连一向沉稳的何良秀,也喜形于色,指挥若定:“明国!镇上的活计先放放!这几天在家好好照看你媳妇!小妹,家里的活计你啥也别碰了!想吃啥跟妈说!”
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和关注,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心底也涌起一股暖流和奇妙的期待。我轻轻抚摸着还平坦的小腹,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这感觉,新奇而神圣,冲淡了过去关于玉米地的冰冷阴影。这是我和明国的孩子,是在爱和期待中到来的生命。
明国果然在家待了几天,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生怕我磕着碰着。何良秀更是变着法地给我弄吃的。家里攒的鸡蛋几乎都进了我的碗,偶尔明国去镇上,还会带回一小块肉或几条小鱼,这在平时是难得的奢侈。
家里的气氛,从未如此和乐融融。为了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也为了让我住得更舒坦些,明国和何良秀商量着,添置了点新家具。
明国用攒下的钱,请村里的老木匠打了一张结实的新木床,替换了我们房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板床。虽然只是普通的松木,没上漆,但打磨得很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木头香气。又添了一个小小的、带抽屉的柜子,用来放些零碎东西。何良秀则翻箱倒柜,找出了几块压箱底的、颜色还算鲜亮的粗布,准备给孩子做小衣服小被子。
看着那张新床,那个小柜子,还有何良秀戴着老花镜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小衣服的侧影,心里被一种踏实的幸福感填满。这个简陋的家,因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希望和活力。
明国也更有干劲了。在家陪了我几天,确认我胎气稳固后,他便重新回到了镇上。开春后,泥瓦匠的活计多了起来,盖房的、修灶的、砌墙的,都需要人手。他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常常一身尘土,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是亮的。他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肚子,跟里面那个还感觉不到的小家伙说话:“宝宝乖,别闹你妈,爸爸多挣钱,给你买好吃的,买新衣服!”
日子,似乎真的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篱笆院里的鸡鸭照旧喧闹,菜园里的蔬菜郁郁葱葱,何良秀的大嗓门依旧在院子里回响,但语气里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喜气和宽容。
当然,婆婆何良秀骨子里的强势和掌控欲,并未因我怀孕而彻底消失,只是暂时被巨大的喜悦压了下去,变得更为微妙和隐晦。
她会在我偶尔想帮着摘个菜时,立刻抢过去:“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歇着吧!这弯腰撅腚的活儿哪能让你干?动了胎气可了不得!放着我来!”
话是关心,但那不由分说的语气和迅速抢过活计的动作,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被剥夺了参与家庭事务的资格。
她会在我胃口不好,只想喝点清粥时,执意往我碗里堆满油腻的腊肉:“多吃点!你现在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不吃好点,孩子怎么长?瘦巴巴的像什么话!” 那不容拒绝的眼神,仿佛我不吃就是对不起她未来的孙子。
她还会时不时地念叨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规矩”和“讲究”:
“怀了身子,别总往东头那棵老槐树底下站,阴气重!”
“晚上早点睡,别点灯熬油的,对孩子眼睛不好!”
“这剪刀针线的,放远点,别冲着你肚子……”
这些带着浓浓迷信色彩和主观臆断的“规矩”,起初我还耐着性子听着,笑着应和。但听得多了,心里难免生出一丝无奈和隐隐的被束缚感。仿佛我不仅怀了孩子,连带着我这个人,也成了需要被严格看管和“供奉”起来的物件。
每当这时,明国如果在场,会笑着打岔:“妈,哪有那么多讲究!小妹心里有数!” 何良秀便撇撇嘴,不再多说,但那眼神里的不以为然和“我是为你好”的坚持,却清晰地写在脸上。明国不在时,我便选择沉默,或者找个借口回自己房间,轻轻抚摸着小腹,感受着那里面悄然生长的生命力,将那份细微的不适和隐隐的窒息感,深深地埋进心底的角落。
新芽在生长,新的篱笆也在无形中悄然筑起。
但只要孩子在健康地长大,只要明国的笑容依旧温暖,只要这个家还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这些小小的“刁难”和“讲究”,似乎……都是可以忍耐和忽略的尘埃。
毕竟,一切都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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