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昏黄的灯光熄灭了，哥嫂回了家。妈妈不放心，在我睡的里屋床上又铺了一床被褥，陪着我。
黑暗中，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刮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嚎。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带着太阳味道的棉被，是妈妈新晒过的。被窝很暖，暖得有些发烫，可我的心，却像浸在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没有一丝热气。
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毫无睡意。闭上眼，脑海里就翻江倒海，全是哥哥那双冷静到近乎锐利的眼睛，和他抛出的那个冰冷的问题。
离婚？
这个念头本身，就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巨大的恐慌。
过往的碎片，像蝙蝠一样在黑暗的脑海里疯狂乱撞：
广州宿舍顶楼，那个油嘴滑舌却又带着点落寞的李明国，他说起早逝的父亲，说起为母亲治病耽搁的婚事，月光下，他的侧脸似乎也带着一种朴实的真诚。
仓促简陋的婚礼上，他掀起我的红盖头时，眼神里那点或许并非全然作假的羞涩和期待。
生下安安时，他抱着孩子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笨拙的喜悦，尽管很快被过后的失望盖过去了……
那些画面，此刻像淬了毒的蜜糖，甜蜜的表象下是钻心的讽刺。
这才多久？一年，仅仅一年！当初那个在异乡给过我温暖的男人，那个我仓促间以为抓住的依靠，怎么就变成了偷走我亲生骨肉的帮凶？怎么就变成了那个在绝望中狠狠扇我耳光的陌生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啃噬着我。可“离婚”两个字，依旧重若千钧。
这年头，离婚的女人，比丧偶的寡妇还要少，还要被人戳脊梁骨！寡妇死了男人，是命苦，还能博几分同情。离婚的女人算什么？是“不安分”、“没本事拢住男人”、“破鞋”！我见过邻村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个孩子，日子过得像阴沟里的老鼠，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想再找？难如登天！就算找，也只能找那些歪瓜裂枣、死了老婆拖着几个孩子的老光棍！那样的日子，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而且我不想再成为被围观的焦点。
我能承受那样的目光吗？我能让父母哥嫂因为我，在村里抬不起头吗？周家湾就这么大，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可是……不离婚呢？
难道要我回到那个冰冷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家”？回到那个懦弱凉薄的男人身边？回到那个刻薄的婆婆眼皮底下？
一想到李明国那张写满“不得己”的脸，想到何良秀那精明的算计的眼神，想到那张空了的包被、冰冷的床……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回去？那和重新跳进火坑，有什么区别？
李明国抱着她，商量着叫“安安”的画面，与那个清晨空荡荡的臂弯、何良秀躲闪的眼神，疯狂地交织、重叠。
找回安安！这是我心里唯一清晰，炽热的念头！比活下去的念头更强烈！
只要我的女儿能回到我身边……李明国？何良秀？那个所谓的“家”？其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怎么找？哥哥说得对，顶着“李家媳妇”的名头，或许还有一丝渺茫的机会去打听、去纠缠。离了婚，彻底断了，李家更有理由把孩子藏得严严实实，甚至可能为了报复，把孩子送到更远、更找不到的地方！到那时，我连打听的由头都没有了！
“结婚不是儿戏”
哥哥冷静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一遍遍敲打着我的神经。他说得对，太对了。
离婚可能彻底斩断我和安安之间那根若有若无的线。
矛盾的两种想法死死缠绕着我的心脏，一是逃离屈辱和暴力的本能，二是找回骨肉的渴求。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巾，冰冷一片。我死死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挣扎而微微颤抖。
妈妈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静，在黑暗中翻了个身，轻轻叹了口气，一只温暖粗糙的手伸过来，隔着被子，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背。这无声的安慰，带着母亲的体谅和无奈，却丝毫不能缓解我内心的煎熬。
这一夜，漫长如同一个世纪。窗外的风声渐渐小了，天色由浓黑转为一种死寂的灰白。我睁着眼睛，看着糊着旧报纸的窗纸一点点透出微弱的光，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找不到一个出口。离婚？不离婚？像两个巨大的磨盘，把我的理智和情感碾得粉碎。
我没有想好。一点都没有想好。
天，终究还是亮了。
我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脚步虚浮地走出里屋。堂屋里，父亲己经蹲在门口编筐，妈妈在灶台边忙碌，锅里飘出小米粥的清香。哥哥一大早就过来了，坐在桌边，手里端着一碗热水，正慢慢喝着。他看到我出来，放下碗，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苍白憔悴的脸上。
“想好了吗？”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平静，仿佛早己预料到答案。
我脚步顿住，不敢看他的眼睛。巨大的羞耻感和对自己的失望涌上来。我慢慢的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
哥哥没有露出失望或者责备的神情。他甚至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我的摇头也在他意料之中。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沉稳的压迫感，但声音却比昨夜温和了许多。
“没想好，就别急着想。”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兄长特有的包容和担当，“现在，什么都别想。就在家里，好好养身体。你看看你这样子，一阵风都能吹倒了。先把身子骨养好，比什么都强。”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孩子的事，哥知道是块心病。你也别太钻牛角尖，把自己逼死了也没用。等你想好了，决定了，告诉哥。哥替你想办法。”
“李明国……”他提到这个名字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那小子，是懦弱了点，耳根子软，被他那个妈拿捏得死死的。但要说太恶毒，也不至于。孩子……”他斟酌着用词，“他们既然说是找了好人家，暂时寄养着，应该……也不会太差。毕竟是亲孙女，何良秀再混，也不至于真把孩子往火坑里推。你别太担心，先把身体养好。”
哥哥的话，像一块粗糙却厚实的毯子，暂时裹住了我千疮百孔的心。他没有逼我立刻做出那个可能改变一生的抉择，而是给了我一个喘息的空间，一个可以暂时逃避的港湾。
哥哥的承诺，像一根无形的支柱，在我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暂时撑起了一角。
“嗯。”我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但这次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巨大疲惫的委屈和……一丝渺茫的依靠感。
我不用立刻面对那个冰冷的选择了。我可以暂时躲在这个有父母、有哥嫂的家里，舔舐伤口，积蓄力气。
至于未来……找回安安的路……还有那个必须面对的抉择……它们依旧像沉重的乌云，压在天际。但此刻，哥哥用他坚实的肩膀，暂时为我扛住了一部分重量。
我端起妈妈默默放在桌上的那碗热腾腾的小米粥。金黄的米粒，散发着质朴的香气。我低下头，吹了吹热气，眼泪无声地滴落在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先把身体养好。这是哥哥的命令，也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路还很长，夜还很黑。但至少，此刻，我暂时不用独自在黑暗中跋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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