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国半扶半抱，几乎是拖着我，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那栋刺眼的二层小楼。身后，那扇冰冷的铁门“哐当”一声再次关上，隔绝了里面隐约的狗吠，也隔绝了我刚刚还在沉睡的女儿。
回去的路上，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我眼神空洞，任由李明国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的土路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个冰冷的数字——六千块。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碑，压得我喘不过气。
“小妹，别这样……别吓我……”李明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安抚。他把我搂得更紧了些，试图传递一点温度，但那温度隔着厚厚的棉衣，也暖不了我冻僵的心。
“六千块……我们去哪儿弄六千块……”我喃喃着，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李明国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不就是钱吗？咱俩一起攒！我豁出去了！从明天起，我就去找活儿干！重活累活都行！多干点，总能攒出来！”
他一边架着我走，一边在我耳边飞快地分析着，声音压得很低：“你也看到了，那老婆子不是善茬，孩子户口真在她家本子上。硬来，咱们占不着理，弄不好还害了孩子。现在，只能顺着她。钱……是难了点，但咱只要肯下死力气，总有个盼头！你信我！”
他粗糙的手用力捏了捏我的胳膊，像是要给我注入一点信心：“等咱们攒够了钱，把安安接回来，咱一家三口好好过！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让你和孩子受委屈了！”
“好好过……接安安回来……”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心口那块坚冰，在绝望和“接回女儿”的承诺面前，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是啊，户口在人家手里，硬抢不行。除了按他们的“规矩”来，我还能怎么办？李明国，他是我丈夫，是安安名义上的父亲。此时此刻，除了相信他，抓住他这根似乎愿意“一起攒钱”的稻草，我还能抓住什么？
在悲伤和茫然之中，这点微薄的希望，像黑暗里摇曳的一点烛火，脆弱，却成了我唯一能看见的光。我疲惫地靠在他身上，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他肩头冰冷的棉布。
回到李家那熟悉的、带着陈旧气息的土坯房，何良秀破天荒地没在灶房摔打，只是坐在堂屋的矮凳上，撩着眼皮看了我们一眼，没说话，眼神里却少了些往日的刻薄，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心虚？也可能是看在我那六千块“赎金”份上的短暂收敛。
日子，像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死水，表面上，竟慢慢漾开了一圈诡异的平静波纹。
我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摸着包袱里那个空瘪的襁褓，心如刀绞。对安安的思念像藤蔓，日夜缠绕。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偷偷地、远远地跑到王家庄，躲在老婆子家对面那片稀疏的树林子里，或者某个废弃的草垛后面，眼巴巴地望着那栋红砖白墙的小楼。
运气好时，能看到那个木讷的儿媳抱着安安在院子里晒太阳。安安似乎长大了一点点，穿着干净的碎花小袄，小脸圆乎乎的，被太阳晒得红扑扑。她安静地趴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怀里，不哭也不闹。看到孩子似乎真的没受虐待，我那颗揪紧的心，才会稍稍松开一点点，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楚和无力感淹没——那是我的女儿啊！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我只能像个贼一样，躲在暗处偷看。
何良秀或许是因为这事终究是她一手促成，又或许是觉得那六千块像座大山压下来，她也有份，对我的态度竟真的和缓了些。饭桌上，偶尔会把盘子里那点油星多的菜往我这边推一推。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那些指桑骂槐、摔摔打打的日子，似乎暂时消停了。
变化最大的，是李明国。
他像是真的被那六千块刺激到了，或者是为了证明他那晚的承诺。天不亮就出门，常常是顶着满天的星斗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一身尘土，有时还带着泥浆，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倦容。他跟着村里几个常年在十里八村包工程的长辈，去给人盖房子、挖沟渠、扛水泥……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
回到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或者不耐烦。他会主动跟我说话，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
“今天在镇上扛了一天水泥袋子……累是累点，工钱还行……”
“东头老王家盖偏房，我跟着去砌墙了……师傅说我手脚还算麻利……”
“小妹，你看，这是今天的工钱……”他会把几张沾着汗渍和灰尘的钱塞到我手里，眼神里带着一种讨好的、期待肯定的光。
看着他那张被风吹日晒弄得粗糙黝黑的脸，看着他摊开手掌里那几张皱巴巴的、沾着泥土和汗水的毛票，看着他倒头就能睡着的疲惫样子……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揉了一下。
那些被他欺骗、被他伤害、被他挥巴掌的记忆，依旧冰冷地横亘在那里。可眼前这个一身尘土、为了“六千块”而拼命干活的男人，又和记忆中那个油嘴滑舌的、那个懦弱无能的、那个冰冷挥手的形象，微妙地重叠、分裂着。
怨恨还在，失望还在，那份看透后的冰冷也并未完全消融。可疲惫的心，在巨大的、需要共同面对的压力和这日复一日的、带着汗水的“努力”面前，竟也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心软？甚至是一丝渺茫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盼？
那个时候的女人啊，所求的能有多少呢？经历了那么多事，我现在所求的其实不过就剩下那么一点点卑微的念想——
一个完整的家。丈夫在身边，孩子抱在怀里。哪怕清贫，哪怕辛苦，只要人在，心在一处，就是最大的圆满。
看着李明国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听着他粗重的、疲惫的呼吸声，再看看手里那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我小心翼翼地，把那点关于“美满团圆”的微弱星火，再次埋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万一……万一他真的改了呢？万一……我们真能攒够钱，把安安接回来呢？
这点微光，成了支撑我在这个冰冷“家”里，继续待下去的、唯一的力量。哪怕它脆弱得，一阵风就能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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