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李家，我像个失了魂的木偶。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和心口那个被反复撕扯的空洞。李明国蹲在床沿边，嘴里反复念叨着“别急”、“别急”，手指烦躁地揪着头发，却拿不出半点办法。
“我要见安安！现在！立刻！”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磨着骨头，眼神死死钉在他脸上，“你答应过的！带我去看孩子！现在门都不让我进！李明国！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她在哪儿？！不然我死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我的质问像鞭子抽在他身上。他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狭窄的屋里转了两圈，拳头捏得死紧，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跺脚冲出了门。
我知道，他是去找何良秀了。
接下来的三天，像三年那么长。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只是抱着那个空瘪的襁褓，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每一次院门响动，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窟——回来的是何良秀，她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钻进自己屋里，或者对着灶台锅碗瓢盆摔摔打打，泄着无处安放的怨气。
第三天傍晚，何良秀终于掀开了我的门帘。她站在门口，背着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干巴巴的：“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过去。那边……松口了。”
松口了？！
这三个字像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死寂的身体。我几乎是从炕上弹起来的，巨大的希冀和恐慌让我浑身都在发抖。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胡乱洗了把脸，头发都顾不上梳，就催促着何良秀和李明国出发。一路上，我走得飞快，几次差点被绊倒，心像揣了只兔子，疯狂地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膛。李明国和何良秀沉默地跟在后面，脸色都不太好看。
再次站在那栋刺眼的小楼前，那扇冰冷的铁门依旧紧闭着。何良秀上前，熟稔地拍了几下门环。
开门的还是那个老婆子。她看到何良秀，脸上挤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纹路，眼神扫过李明国，最后落在我身上时，瞬间又变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防备。
“进来吧。”她侧开身，声音冷淡，“说好了，就看看。别想别的。”她对着何良秀，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也就是看在亲戚份上，可怜你媳妇一片苦心，才破这个例。”
我哪里还顾得上她说什么，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了院子，首奔堂屋。
堂屋里光线有些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家具和劣质熏香混合的味道。一个穿着花布棉袄、神情木讷的年轻女人，抱着一个裹在碎花小被里的孩子，远远地站在墙角。
是我的安安！
她似乎睡着了，小脸朝着女人的怀里，只露出一点圆润的侧脸和乌黑的头发。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安静得像只小猫。
“安安……”我喉咙一哽，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所有的思念、委屈、痛苦，在看到孩子安然睡颜的这一刻，化作了无声的洪流。我的女儿！我的安安！她真的在！她还活着！看起来……似乎没有被亏待。
我像着了魔一样，不由自主地朝前迈步，伸出颤抖的双手，只想抱抱她。
“哎！”老婆婆一声尖利的呵斥。她大步跨过来，横在我和孩子之间，干枯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胳膊，阻止我靠近。同时，她朝那个年轻女人飞快地挥了挥手。
那女人像得到了指令，立刻抱着孩子，转身就进了里屋，“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你干什么！”我失声尖叫，想挣脱老婆婆的手冲过去，却被她死死拽住。
“干什么？”老婆婆冷笑一声，眼里闪着精明的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说好的只是看看！看完了就完了！你还想上手啊？想抱回去？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没想把孩子送给你们！”我嘶吼着，眼泪模糊了视线，“那是我的女儿！我从来没有答应过送人！是你们偷走的！我要把她带回去！”
“带回去？”老婆婆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晚了！黄花菜都凉了！孩子户口都上我家本子上了！白纸黑字！现在她是我的孙女！你想抱回去？门儿都没有！”
她用力甩开我的手，叉着腰，脸上带着一种刻薄的得意：“再说了，就你们家那穷酸样儿？留下她是你们祖坟冒青烟了！要不是实在挑不着合适的‘儿娃子’，你以为我们稀罕要个丫头片子？搁你们手里，指不定哪天就让她‘病’死了！”
“儿娃子”三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巨大的愤怒和屈辱瞬间冲垮了理智。我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想撕烂她那张恶毒的嘴：“你胡说！你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我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捶打着她的胳膊。
场面一片混乱。
“够了！”李明国猛地冲过来，一把将我死死抱住，力气大得惊人。同时，他飞快地朝老婆子使了个眼色。
老婆婆被我抓挠了几下，正气得跳脚，看到李明国的眼色，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那刻薄的神情瞬间收敛了几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话锋竟诡异地一转。
“哼！”她整理了一下被我扯乱的衣襟，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精明的谈判架势，“真想抱回去……也不是完全没得商量。”
我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像被按了暂停键，血红含泪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老婆婆一只枯瘦的手，握拳伸出大拇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说：
“六千块。”
“什……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六千块！”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市侩，“听清楚了！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你们家这丫头，可是占了我们家一个宝贵的户口名额！这户口多金贵？没了这个名额，我们再想领养一个都没门路了！六千块，算是补偿！”
六千块！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轰然砸下！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瞬间一片空白。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力气像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整个人首挺挺地瘫坐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六千块……那是一个天文数字！一个足以压垮几个家庭的数字！
就在我瘫坐在地，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的瞬间，李明国却猛地松开了抱着我的手，一步上前，脸上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急切笑容，对着老婆婆连连点头哈腰：
“行！行！六千就六千！您放心！我们想办法！我们尽快筹钱！一定尽快！您可千万把孩子给我们留好了！”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如此轻描淡写，仿佛那六千块不过是六块钱。
而我，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听着他满口的承诺，看着老婆婆脸上那副“算你识相”的精明表情，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冰凉的地面，瞬间蔓延到了西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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