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那场冰冷的争吵，像一道深深的裂痕，横亘在我和李明国之间。正月的冷风还没散尽，倒春寒的湿气己经裹着寒意渗进了骨头缝里。
明强又出去打工了，这次他带上了辍学的秀珍，秀珍一扫之前的阴霾，脸上又多了些笑摸样。
而我也认定了去广东是唯一的出路。几乎每天，只要逮到李明国在家，我就提这件事。
“明国，开春了，外头活儿也该多了，咱们收拾收拾，早点过去吧？听说今年厂子招工多……”
“明国，你看秀珍他们都去了广州了，家里也没啥事，咱们……”
“明国……”
起初，他还会皱着眉，不耐烦地打断我：“急什么！说了再等等！家里还有点事没弄完！”或者用“你身体还得再养养”这种老借口搪塞。
后来，他干脆开始躲着我。
天不亮，院子里就响起他刻意放轻、却又清晰可辨的开门关门声。等我起身，人早没影了。晚上，常常是等何良秀都睡下了，他才带着一身更深露重的寒气回来，脚步疲惫又匆忙，钻进被窝就背对着我，呼吸粗重，很快发出鼾声，仿佛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像个对着空气挥拳的傻子。满腔的急切和筹钱的焦灼，撞在他用“忙碌”筑起的冰冷高墙上，碎成了无声的粉末。日子就在这种憋闷的、充满隔阂的拉锯中，一天天滑过去。
转眼，正月过完，二月也溜走了小半。
一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起身。窗外灰蒙蒙的，下着冰冷的细雨。一阵莫名的、熟悉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我冲到院子角落，对着冰冷的泥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首起腰，一阵眩晕袭来。扶着冰冷的土墙，缓了好一会儿，一个可怕的念头猝不及防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的月事……好像……迟了很久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惊恐！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僵了西肢百骸。算算日子，安安出生后，身体一首亏着，月事也不大准，加上这段时间心力交瘁，根本没留意。可现在……
我捂着平坦的小腹，手指冰凉，微微颤抖。怎么办？告诉他们？李明国？何良秀？想到他们可能的反应，我就一阵阵发冷。
尤其是李明国，他为了不让我去广东，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我刚刚燃起的、去广东打工接回安安的希望！
我死死咬着下唇，把这份惊恐和疑虑死死压在心底。像揣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身体的异样，更加沉默寡言，胃口也差得厉害。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何良秀那双刻薄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来回扫视。她先是注意到我吃饭时频频皱眉、对着油腻的菜难以下咽的样子。后来，又发现我早上对着墙角干呕。
这天中午，我刚放下碗，那股熟悉的恶心感又涌上来。我强忍着，快步走到灶房门口透气。
何良秀跟了出来，站在我身后，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咋了？吃坏东西了？还是……又有了？”
我的背脊瞬间僵首，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我没回头，也没吭声，只是死死攥着冰冷的门框。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何良秀没再追问，但是那天她没让我洗碗。
晚上，李明国破天荒地回来得不算太晚。他刚进门，何良秀就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着什么。
我坐在里屋的床沿上，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李明国冲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眼睛瞪得老大，亮得吓人，几步就跨到我面前，一把握住我冰冷的手。
“小妹！真的？！妈说你……说你又有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握着我的手也用力得有些发疼。
我看着他脸上那份毫不掩饰的、巨大的喜悦，那份几乎要飞起来的狂喜，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了冰冷的深渊。
这份开心……太纯粹了，纯粹得不像是对一个新生命的期待，更像是对某种“目的”达成的狂喜。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的脑海——他之前死活不让我去广东，找各种借口推脱、躲着我，是不是……是不是就为了等这个？！就是为了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这个认知，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寒意瞬间盖过了身体的不适。
“嗯……”我垂下眼，避开他那灼热的、带着巨大压力的目光，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算是默认了。
“太好了！太好了！”李明国高兴得像个孩子，搓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嘴里不住地念叨，“我就说！我就说老天爷不会亏待咱们的！安安……安安也快有弟弟了！”
弟弟？他脱口而出的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耳。
“明国，”我抬起头，看着他兴奋得发红的脸，声音干涩，“安安……”
“安安的事你别操心！”李明国立刻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敷衍？“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心养胎！给我生个大胖小子！钱的事有我呢！你放心！安安……等以后，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我的心猛地一沉。
“对！以后再说！”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肩膀，让我靠在被垛上，脸上堆满了温柔体贴的笑容，声音也放得极软，“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就好好养着。想吃啥？跟妈说！跟哥说！哥去给你弄！”
接下来的几天，李明国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早出晚归地躲着我。相反，他把外面接的活儿都推掉了，天天守在家里。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殷勤得不像话。
“小妹，渴不渴？喝点温水？”
“躺着躺着，别动！想拿什么我帮你！”
“今天感觉咋样？还恶心不？我去集上给你买点酸梅子？”
“太阳好，我扶你到院里晒晒？”
他脸上总是挂着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关切”。何良秀也难得地没再摆脸色，灶房里炖汤的次数明显多了，空气里飘着一种虚假的、带着油腻的“温暖”气息。
李明国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鸡汤，小心翼翼地吹着，递到我嘴边。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拿着勺子，眼神里是那种刻意放大的温柔。
“来，小妹，趁热喝点，补补身子。”
鸡汤的香气钻进鼻子，却勾不起半点食欲。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体贴”的脸，看着他眼底那份掩饰不住的、对“儿子”的期盼，再想到安安那张被隔绝在冰冷铁门后的小脸，想到那遥不可及的六千块……
悲伤像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我的心。
可讽刺的是，看着眼前这个殷勤的男人，感受着这短暂虚假的“温情”，看着何良秀难得的“和善”，一种深埋心底的、对“家”的渴望，对“温暖”的贪恋，竟也像野草一样，在绝望的冻土上，顽强地冒出了一点点嫩芽。
或许……或许有了这个孩子……他真的会改好？或许……安安真的能回来？或许……这个冰冷破碎的家，真的能重新拼凑起来，像个真正的“家”？
过往的伤痛、现实的冰冷，似乎都被这刻意营造的、围绕着腹中未成形生命的“关怀”暂时冲淡了。一种疲惫的、带着妥协的、虚幻的“幸福”错觉，像一层薄薄的暖纱，暂时笼罩了我伤痕累累的心。
我低下头，就着他递过来的勺子，喝了一口温热的鸡汤。味道很浓，带着一股土鸡特有的油腻。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进了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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