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国那副殷勤体贴的面具，像春天河面上的薄冰，只维持了短短两三个月，就在日渐温暖的阳光下消融殆尽。
最初的嘘寒问暖、端茶送水，渐渐变成了例行公事般的询问。他脸上那种温柔讨好的笑容也淡了，眼神里那份“关切”，被一种更深的、带着目的性的期待所取代——一种只聚焦于我日益隆起的小腹的期待。
而我心底那份被短暂暖意催生出的、虚幻的“幸福”错觉，也如同泡沫般破灭，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对安安愈加强烈的思念。
“明国，”我抚摸着己经明显凸起的肚子，感受着里面细微的动静，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焦虑，“安安……那六千块……咱们得抓紧啊。孩子一天天长大，在那边……”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李明国正坐在桌边，低头摆弄着他那件半新不旧的工装外套的拉链，闻言头也没抬，含糊地“嗯”了一声：“知道知道，不要急。”
“怎么能不急？”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这都多久了？你攒了多少了？总得有个数吧？咱们得盘算盘算，还差多少，怎么……”
“哎呀！”他不耐烦地打断我，拉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他猛地站起身，“钱的事有我呢！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好好养你的胎！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他抓起外套，语气烦躁，“我出去干活了！”
看着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屋门的背影，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点因为怀孕而暂时压抑下去的、去广东打工的念头，又像野草一样疯狂地冒了出来。可他显然连提都不让我提。
更让我心焦的是，李明国确实又开始“忙碌”了。天不亮就走，常常天黑透了才回来。但这次的“忙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不像之前为了攒钱扛水泥、砌墙时那样，回来总是一身尘土泥浆，累得倒头就睡，身上带着汗水和劳作的沉重气息。
现在的他，虽然也常常晚归，但身上那股疲惫感淡了许多。衣服有时是干净的，甚至带着点淡淡的、还带着点陌生的烟味。偶尔，还能听到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进门，脚步带着压抑不住的轻快。
可这种“轻松”转瞬即逝。有时他回来，脸色会阴沉得可怕，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像谁欠了他几百吊钱。问他怎么了，他就烦躁地摆摆手：“干活累了！别烦我！”或者干脆闷头吃饭，把碗筷弄得叮当响。
这种阴晴不定，这种与以前辛苦攒钱的状态截然不同，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里，隐隐作痛，也滋生出越来越浓的不安。
“明国，”一次晚饭后，趁着何良秀去灶房收拾，我鼓起勇气，压低声音问，“你……你最近到底在忙啥活儿？钱……攒得怎么样了？”
李明国正端着碗喝水，闻言手顿了一下，眼神飞快地瞟了我一眼，随即又垂下，盯着碗里的水，含糊道：“就……就跟着表叔他们跑跑腿，联系点活儿……钱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别瞎操心。”
“有数？有多少了？”我紧追不舍，心提到了嗓子眼。
“哎呀！”他猛地放下碗，水溅出来几滴，“说了别问那么多！女人家管好自己就行了！钱攒够了自然告诉你！”他语气生硬，带着一种被戳穿般的恼羞成怒，起身就进了里屋，把门帘摔得“啪”响。
“心里有数”……这西个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和烦躁的态度，一个可怕的、模糊的猜测，像阴云一样笼罩下来——他……他该不会根本没在攒钱？或者……把钱拿去干了别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带来一阵阵心悸和恐慌。那六千块……安安……怎么办？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不安，用力地踢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捂住肚子，那里己经是一个沉甸甸的存在。可这份沉甸，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恐惧和茫然。
何良秀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鸡汤从灶房出来，重重地搁在桌上，汤汁晃荡着，溅出几点油星。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瞥了一眼里屋，又看看我苍白的脸色，嗓门依旧又大又冲：
“丧着个脸给谁看呢？天塌了？有吃有喝有人伺候着还不知足？赶紧把汤喝了！”她一边说，一边粗手粗脚地把汤碗往我面前推了推。
我看着她那张刻薄依旧的脸，听着她刺耳的话语，心里涌起一阵厌恶。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在“尽心照顾”。一日三餐，荤腥不断，变着法儿地炖汤。我孕吐厉害吃不下，她骂归骂，转头又会弄些清淡开胃的酸菜来。晚上我腿抽筋疼醒，也是她黑着脸，骂骂咧咧地起来给我揉捏。
这种粗暴的、带着功利目的的“照顾”，像裹着糖衣的药丸，苦涩难咽，却又不得不吞下。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那点渺茫的、依附于这个孩子的、可能改善处境的幻想。
可这份“照顾”，丝毫无法驱散我心中的阴霾。
对安安的思念，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日夜缠绕，勒得我喘不过气。不知道她长高了没有？会叫妈妈了吗？在那个老婆婆家过得好不好？每次想到她可能穿着漂亮的小衣服，被那个陌生的女人抱在怀里，叫我永远也听不到的“妈妈”，心就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
而腹中这个一天天长大的生命，带来的不是期待，是巨大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
我害怕。
害怕掀开衣服时，看到何良秀盯着我肚皮形状那审视的、带着强烈期盼的目光。
害怕产期临近时，他们那无声的、沉甸甸的、只等待一个结果的巨大压力。
害怕……害怕再次听到那一声宣告“女孩”的叹息，害怕再次看到李明国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何良秀那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咒骂。
害怕我的孩子，会像安安一样，因为性别，被轻易地送走、交易，甚至……被冰冷的泥土掩埋。
这份对未知性别的恐惧，甚至超越了对生产的疼痛的害怕。它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天的晨昏里。我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鲜活的生命，内心却充满了矛盾——既本能地怜惜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又无法抑制地抗拒着它的到来可能带来的、新的绝望。
李明国阴晴不定的“忙碌”，何良秀粗声大气的“照顾”，对安安无望的思念，对腹中胎儿性别的深深恐惧……这一切，像沉重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
日子，就在这种沉重的、充满了猜疑、恐惧和悲伤的压抑中，一天天，缓慢地向前爬行。腹中的胎儿越长越大，像一颗定时炸弹，滴答作响，预示着无法逃避的未来。
窗外的天光渐渐暗沉下来，又是一个漫长而难熬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李明国不知是真是假的鼾声，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高耸的腹部，眼泪无声地浸湿了冰冷的枕巾。
安安……妈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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