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后期的身子，像灌满了沉重的沙袋，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腰背酸痛得像是要断掉，双腿浮肿，脚踝一按一个深坑。夜里翻个身都如同翻山越岭，常常憋得喘不上气。
而李明国的“工作”，也随着我肚子的膨胀，越来越过分。
起初是晚归，后来是夜不归宿。
“明国，你昨晚怎么没回来？”我托着沉重的肚子，堵在门口问他。天刚蒙蒙亮，他才带着一身隔夜的烟酒气回来。
“哦，活儿……活儿没干完，太晚了，就在镇上表叔家挤了一宿。”他眼神飘忽，打着哈欠，绕过我想往里走。
“什么活儿要干通宵？”我声音发颤，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
“哎呀！说了你也不懂！男人在外面做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别挡道，困死了！”他不耐烦地推开我扶门框的手，力气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敷衍。
何良秀也劝过几回。她看着李明国又一次彻夜未归，皱着眉头，对着刚进门的儿子，嗓门也拔高了：“明国！你媳妇这身子！你老不着家像什么话！万一有个闪失……”
“行了妈！我这不是忙着挣钱吗？不挣钱拿什么接安安？拿什么养小的？”李明国粗暴地打断她，把“挣钱”和“接安安”像盾牌一样祭出来，噎得何良秀哑口无言，只能重重地叹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最终也保持了沉默
到后来，他干脆连敷衍都省了。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回来也是倒头就睡，或者阴沉着脸，对我和何良秀都爱搭不理。问他钱的事，更是像点了炮仗，瞬间就炸：“钱钱钱！就知道钱！烦不烦！”
我常常一个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或者死寂的虫鸣，睁着眼睛，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腹中的孩子不安地躁动着，像是在抗议这无边的压抑和母亲的绝望。
伤心、怀疑、愤怒……像三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在我心中撕咬。啃噬着那点残存的幻想。他到底在干什么？那六千块是不是早就打了水漂？安安……我的安安……是不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涌、积蓄，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这样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我要知道真相！我要亲眼看看，他李明国，到底在“忙”些什么！
这天下午，何良秀在灶房里“哐当哐当”地剁着猪草，粗声大气地吆喝着什么。我靠在里屋的床沿，听着那单调而刺耳的声音，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晒得人发晕的日头，心里那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烧了起来。
就是现在！
我咬着牙，双手撑着腰，艰难地从炕沿上挪下来。脚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软。每走一步，都感觉肚子往下坠，牵扯着酸痛的腰背。但我顾不上了。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支撑着我——找到他！找到真相！
我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撑着腰，拖着笨重的身子，一步一步的往外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外面是通往镇上的土路，被烈日晒得发白，尘土飞扬。
深吸一口气，我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脚像灌了铅，肚子沉甸甸地下坠，压迫着膀胱，带来阵阵尿意和酸胀。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我用手背胡乱抹去，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镇上！找到他！
走了大概二里多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何良秀那熟悉的、带着惊慌和怒气的喊声：
“周小妹！你给我站住！你发什么癫？！快给我回来！”
我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反而咬紧牙关，加快了——或者说，试图加快——那沉重而缓慢的步伐。
何良秀几步就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又是汗又是怒：“你作死啊？！这么大个肚子！你想去哪？！快跟我回去！”
“放开我！”我用力想甩开她的手，声音嘶哑而坚定，“我要去找李明国！我要问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
“你管他干什么？！男人家的事你少管！快跟我回去！伤着我孙子我跟你没完！”何良秀死死拽着我的胳膊，力气很大，试图把我往回拖。
拉扯之间，身体的晃动让我感觉肚子一阵紧抽，瞬间白了脸。我下意识地护住肚子，不敢再用力挣扎。
何良秀显然也看到了我煞白的脸色和护住肚子的动作。她抓着我的手松了一下，但依旧没放开，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一种“摊上麻烦”的烦躁：“你……你看看你！非要折腾！要是出了事……”
“我不回去！”我喘着粗气，汗水流进嘴里，咸涩不堪，眼神却死死盯着镇子的方向，“你不让我去，我就在这里站到天黑！要么……你陪我去！”
我豁出去了。我知道她最在意什么。
何良秀被我这话噎住了。何良秀看着我这幅拼命的样子，又看看我高高隆起的肚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真正的恐慌。她怕了。她怕我情绪激动真出意外，她怕她心心念念的“孙子”出事。
“你……你这个犟种！”她气得首跺脚，但抓着我的手却不敢太用力，生怕伤着我肚子，““造孽啊！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李家的！”她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
她松开我，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目光西下搜寻。不远处，一户相熟的邻居家院墙外，停着一辆破旧的、用来推粮食的独轮小推车。
“你等着！别动！”她命令道，然后快步朝邻居家走去。隔着矮墙，跟里面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很快，她就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回来了。
车子很旧，木头车板被磨得光滑，一个轮子有点歪。何良秀把车上残留的几根稻草扒拉掉，又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灰扑扑的外褂，胡乱铺在车板上。
“上去！”她没好气地命令我，声音依旧很冲，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别扭的、不容拒绝的强硬。
看着那辆简陋的、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再看看何良秀那张写满不耐烦却又隐含着担忧的脸，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没有拒绝，也无力拒绝。在何良秀半扶半抱的帮助下，我艰难地侧身坐上了车板。沉重的孕肚搁在腿上，更加不适。
何良秀一声不吭，弯腰抓住车把，用力一提，车轮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艰难地转动起来。她推着我，沿着通往镇子的土路，一步一步，吃力地向前走。汗水很快浸湿了她花白的鬓角，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她咬着牙，佝偻着背，沉重的车轮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每一次颠簸都让我腹中的孩子不安地躁动。
我坐在颠簸的独轮车上，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而晃动，手紧紧抓着车板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那里，是喧嚣的小镇，也是我所有猜疑和愤怒的终点。
李明国，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个答案，悬在心头，灼烧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而腹中那不安的胎动，仿佛也在催促着我去揭开那层冰冷的、充满欺骗的帷幕。
独轮车吱吱呀呀，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朝着未知的真相，沉重而缓慢地前行。每接近镇子一步，心头的火山，就离爆发更近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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