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地晒着，晃得人头晕目眩。何良秀推着我吃力前行。
终于，灰扑扑的镇子轮廓出现在眼前。低矮的瓦房、狭窄的街道、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粪便、劣质煤烟和人声的喧嚣。这熟悉的景象，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陌生和冰冷。
何良秀推着车，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稍宽的巷子，停在一户贴着褪色门神的人家门口。这是李明国经常提起的、一个远房表叔的家，据说也做点小工程，李明国之前跟着他干过活。
何良秀抹了把汗，上前拍门。门开了，一个穿着蓝布褂子、脸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是表叔。
“表叔，”何良秀喘着粗气，急切地问，“看见明国没？他媳妇儿快生了，找不到他人，急死了！”
表叔愣了一下，目光扫过我坐在独轮车上、高高隆起的肚子和苍白的脸，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摇摇头，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茫然：“明国？哦……他啊，有阵子没跟我这儿了。不是说……说媳妇儿身子重，在家陪着吗？没在我这儿。”
在家陪着？！
这轻飘飘的谎言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我的耳朵。怒意瞬间冲上头顶。他在家？他夜不归宿叫在家陪着？！
何良秀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也浮起一层怒色。但她没发作，只是皱着眉，说了句“打扰了”，就阴沉着脸，重新抓住独轮车的车把。
“走！”她声音低沉，带着一股狠劲。
车子再次吱呀前行。何良秀推得比刚才更快更急，像是在发泄着什么。她闷头推着车，在小镇狭窄的街道里穿行，七拐八绕。阳光被两旁低矮的屋檐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晃得人眼花。最终，车子停在了一个更偏僻些的、临街的小铺子前。
铺子门脸不大，木门敞开着，门楣上挂着一个歪歪扭扭写着“二娃杂货”的木牌。里面光线昏暗，货架上零零散摆着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
何良秀把车子停稳，喘着粗气，冲着里面就喊：“二娃子！二娃子！”
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衬衫、头发油腻腻贴在脑门上的年轻男人应声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正是李明国的发小，二娃子。他看到何良秀和我，尤其是看到我挺着的大肚子坐在独轮车上，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有些慌乱。
“何……何婶？您……您咋来了？”他搓着手，挤出一点干笑。
“二娃子！”何良秀没理会他的客套，单刀首入，声音又急又冲，“你看见国娃子没？他媳妇儿怀着孕呢，这都几天不着家了！急死个人！你知道他在哪儿不？”
二娃子的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铺子后面那道虚掩着的、通往里屋的小门，又迅速移开，支支吾吾道：“国……国哥？没……没看见啊！他……他好些天没来我这儿了！真……真没看见！”他摆着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那点干笑僵硬无比。
撒谎！
我坐在独轮车上，将他眼神的闪烁、语气的慌乱、以及那下意识瞟向里屋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起，瞬间烧光了所有的理智和犹豫。
“你撒谎！”我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猛地推开何良秀试图按住我的手，双手抓住车板边缘，挣扎着挺着沉重的身子，从独轮车上站了起来。腹中的孩子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猛烈地踢动，带来一阵尖锐的坠痛。
“小妹！你干什么！坐下！”何良秀惊叫。
我充耳不闻。扶着冰冷刺痛的腰，挺着那巨大而笨重的肚子，我一步一步，朝着二娃子身后的那道小门挪去。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地在晃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哎！嫂子！你……你不能进去！”二娃子慌了神，想拦我。
“滚开！”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挡在身前的手臂，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二娃子被我推得一个趔趄，撞在货架上，几瓶酱油醋“哐当”倒地，碎裂开来，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
我顾不上这些。我的手，己经按在了那道虚掩着的、油腻腻的小木门上。
猛地推开！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杂着劣质烟草、汗酸和隔夜食物馊臭的污浊热浪，像一只肮脏的手，猛地糊在了我的脸上，呛得我一阵剧烈的干呕。
昏暗的灯光下，烟雾缭绕。几张破旧的方桌拼在一起，围坐着几个男人。他们大多赤着膊，或者只穿着汗湿的背心，脸上泛着油光，眼睛里布满熬夜的血丝和一种亢奋的贪婪。桌上散乱地扔着花花绿绿的纸牌和一堆零散的毛票、硬币。
而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其中一个身影上。
李明国！
他正背对着门口，上身光着，黝黑的脊背上粘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他嘴里斜叼着一根烧到过滤嘴的烟卷，烟雾熏得他眯着眼。他手里捏着一把牌，正激动地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大声吆喝着：“开！开！妈的！老子就不信这把还通吃不了你们！跟！都给老子跟！”
那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干活儿”、“忙挣钱”的影子？分明是一个彻头彻尾、深陷赌桌的癫狂赌鬼！
被欺骗的狂怒、以及积压己久的绝望，像火山岩浆般瞬间喷发！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李明国——！”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忘记了身体的沉重和剧痛，挺着肚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死死揪住了他汗湿的、油腻的胳膊！
“你跟我回家！你这个骗子！赌鬼！你给我回去！”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牌桌上的喧嚣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愕然地看着我这个突然闯入的、状若疯癫的孕妇。
李明国更是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当他看清是我时，脸上的狂喜和亢奋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极度的惊愕、慌乱，以及……当众被妻子揪住的巨大羞恼所取代！尤其是在他这帮狐朋狗友面前！
“你……你疯婆子！跑这儿来干什么？！撒手！”他脸上青红交加，又急又怒，猛地想甩开我的手。
我死死揪着不放，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让我失去了所有理智：“我不撒！你今天不跟我回去说清楚，我就死在这里！你这个混蛋！你把安安的钱都输光了吗？！”
“安安的钱”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到了他的痛处，也彻底点燃了他的羞怒。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也顾不得许多，猛地用力一甩胳膊，想把我推开！
“滚开！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他这一甩，力道极大，又是在我重心不稳、挺着巨大孕肚的情况下！
我的脚下一滑，踩到了地上不知是谁吐的浓痰还是泼洒的酒水，粘腻湿滑！
“啊——！”
一声短促的、充满了惊恐的尖叫，只来得及发出一半。
整个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沉重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山，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剧痛撕裂了我的五脏六腑！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从下腹猛地炸开！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被硬生生扯断了！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瞬间汹涌而出，浸透了我的裤腿，顺着腿根，汩汩地淌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眼前的一切——李明国那张惊恐扭曲的脸、何良秀在门口撕心裂肺的尖叫、牌桌上那些愕然又漠然的面孔——都瞬间被一片猩红的、巨大的疼痛所吞噬，变得模糊、扭曲、遥远……
只有那灭顶的剧痛和身下迅速蔓延开的、粘稠的温热，无比真实地宣告着——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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