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猩红的剧痛和无边的黑暗中沉沦、旋转。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冰冷的深渊里飘飘荡荡，时而被尖锐的撕裂感刺醒，时而被无边的死寂吞没。耳边是模糊的、遥远的人声尖叫，像隔着厚厚的玻璃。
“……小妹！撑住啊！别睡！”
“快！抬起来！送医院！快！”
“天杀的！作孽啊！……”
是……何良秀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却又死死地、笨拙地托住了我向后倒下的身体？混乱中，似乎有人七手八脚地抬起我沉重的、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身体。颠簸、摇晃、刺鼻的烟味汗味血腥味混杂……意识再次沉入黑暗。
再次有模糊意识时，是刺眼的白光。鼻端是浓重的消毒水气味。身体像是被彻底拆开重组过，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撕裂般的剧痛。下腹更是空荡荡的，残留着一种被硬生生掏空的、尖锐的余痛。喉咙干得像沙漠，连吞咽唾沫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大出血啊！吓死个人！”何良秀那张刻板的脸凑在视野上方，眼睛红肿，脸色憔悴不堪，嘴里依旧絮絮叨叨地骂着，但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都是那个砍脑壳的！挨千刀的！赌鬼！害人精！……”
她一边骂着李明国，一边笨拙地用一块湿毛巾擦拭着我额头的冷汗。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难得的、别扭的关切。
我的目光艰难地转动，落在她臂弯里那个小小的、被襁褓包裹着的襁褓上。
何良秀顺着我的目光，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难言。她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把那小小的襁褓往我枕边凑了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喏……看看吧……是个……丫头。命大，活下来了。”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喜悦，只有沉重的负担和挥之不去的失望。
丫头……
又是女儿。
心口那块刚刚被剧痛暂时麻痹的地方，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悲伤混合着冰冷的、宿命般的绝望，瞬间淹没了身体的疼痛。我的女儿……我的第二个女儿……她们都因为“女儿”这个身份，一出生就背负着原罪。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李明国不知何时也站在了病床的另一边。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衣服皱巴巴的，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看到我惨状时的惊悸和一丝愧疚，有对那个瘦小早产女儿掩饰不住的失望，或许还有一丝对自己冲动酿祸的懊恼？但这些情绪都像水面的浮萍，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凉薄和茫然。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像一个局外人。
为了省钱，在医院仅仅住了一周，伤口还在渗着疼，身体虚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何良秀就坚持办了出院手续。李明国沉默地推着借来的板车，把我拉回了那个冰冷的家。
真正的炼狱，才刚刚开始。
身体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下身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稍一用力就撕扯着。每一次起身，都伴随着眩晕和眼前发黑。奶水不足，孩子饿得整夜啼哭，声音像小猫一样微弱又执着。
而何良秀，那个在医院里短暂流露出一点“关切”的婆婆，瞬间被打回了原形。不，是变本加厉。
“躺着挺尸呢？！起来！孩子哭没听见？！喂奶啊！”
“灶上熬着粥！自己去盛！还指望老娘伺候你？！”
“洗尿布！脏死了！懒婆娘！生了赔钱货还有脸躺着？！”
“丧门星！好好的家都让你搅散了！生不出儿子还差点把命搭上！晦气！”
刻薄的言语像淬毒的鞭子，不分昼夜地抽打着我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她抱着孩子时，眼神是冷的，动作是粗鲁的。摔摔打打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屋子，碗筷、盆瓢、门板……仿佛所有东西都在替我承受着她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怨气。
我需要人搭把手，哪怕只是扶我坐起来，或者倒一杯热水。可是没有。李明国像个影子，白天要么不见踪影，要么就缩在角落里，眼神躲闪，沉默得像块石头。晚上，他睡在床的另一头，背对着我和哭闹的孩子，鼾声如雷，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无助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我淹没。我想家了。想妈妈温暖的怀抱，想哥哥坚实的臂膀。我需要有人知道我的惨状，需要有人把我从这个地狱里拉出去。
“明国……”一次，趁着何良秀去菜园，我虚弱地叫住准备溜出门的李明国，“给……给我家里……打个电话吧？报个平安……就说……说我生了……让他们……别担心……”我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卑微的恳求。活着就要向前看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活着就要向前看最新章节随便看！
李明国的身体猛地僵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飞快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强烈的抗拒，仿佛我要他做的是什么要命的事。
“打……打什么电话！麻烦！你……你好好养着就是了！别……别瞎折腾！”他语无伦次，连连摆手，像避瘟疫一样，转身就冲出了门，逃得飞快。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怕我哥哥周建国。怕那个眼神像刀子一样的男人知道真相。怕哥哥的拳头，怕哥哥的质问，怕承担他懦弱和暴行带来的一切后果。
而我，被囚禁在月子的虚弱和身体的剧痛里，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连飞到村口小卖部打个电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跑，任由绝望一寸寸啃噬着残存的心力。
这一个月，漫长如同一个世纪。每一天都在何良秀的咒骂声中开始，在孩子的啼哭和身体的疼痛中煎熬，在李明国的沉默和回避中绝望。
李明国对我那一点点残存的、因推倒我而产生的愧疚，在日复一日面对哭闹的早产女儿、在何良秀无休止的抱怨和咒骂声中，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最终被一种更深的、赤裸裸的失望所取代。
一天深夜，孩子又哭闹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我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抱着孩子在屋里踱步，腰疼得像要断掉。何良秀被吵醒，在隔壁屋骂骂咧咧。
李明国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脸色铁青，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是烦躁，是厌恶，是长久压抑后的爆发。
“哭哭哭！就知道哭！烦死了！”他低吼着，声音嘶哑，充满了戾气。
我疲惫地抬起头，看着他：“她饿……我奶水不够……”
“不够？不够就饿着！”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我，也剜向襁褓中哭泣的婴儿，脱口而出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早知道你生不出儿子，我是不会娶你的！”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被这句冰冷刻骨的话彻底点燃！积压的火山终于爆发！
“李明国！你还是不是人？！”我抱着孩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伤而变形，“你推倒我差点害死我！害得女儿早产！现在你嫌弃她？！嫌弃我？！你当初那些话都是放屁吗？！你这个懦夫！骗子！赌鬼！”
我像疯了一样，把孩子小心地放到床上，不顾身体的虚弱和疼痛，扑上去撕打他。指甲划过他的脸，留下几道血痕。
李明国被我突如其来的疯狂吓住了，狼狈地躲闪着，脸上那点残存的愧疚彻底消失，只剩下恼羞成怒和厌弃。他用力推开我，眼神冰冷得像看一个陌生人：“不可理喻！疯子！”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床上啼哭的孩子，胡乱抓起一件外套，猛地冲出了屋门。
屋门被摔得震天响。
那巨大的声响，仿佛砸碎了我对这个男人、对这个所谓的“家”最后一丝残存的、自欺欺人的念想。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发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何良秀冲进来，看着屋里的狼藉，看着床上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又看看失魂落魄的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骂了一句“造孽”，抱起孩子去哄了。
那一夜之后，李明国就再也没有回来。
起初，何良秀还骂骂咧咧地说他“死在外面了”、“有本事别回来”。后来，连骂也懒得骂了。只是偶尔能从她跟村里人的闲谈中，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
有人说，在镇上丢了那么大的人，媳妇早产差点死了，又生了个闺女，觉得没脸，也没盼头了。
有人说，看见他扒上了去广东的火车。
有人说，他跟着一伙人去南边“发财”了，具体干什么，没人知道。
他跑了。像扔掉一件破旧的、不再有用的垃圾一样，扔下了产后虚弱、带着早产女儿的我，扔下了那个他亲手推入深渊、又彻底厌弃的烂摊子。
在这个冰冷刺骨的月子里，在这个充斥着咒骂和婴儿啼哭的囚笼里，我彻底成了被抛弃的孤岛。身体是破碎的，心是冰封的。而那个叫做“李明国”的男人，连同他最后留下的那句“生不出儿子”，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地、缓慢地，凌迟着我残存的、对“家”的最后一点幻想。
窗外的天光再次亮起，又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清晨。我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隔壁何良秀哄孩子时依旧带着怨气的嘟囔，身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眼泪，早己流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
(http://www.220book.com/book/RC4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