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又像在冰冷的深水里沉浮。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可那六千块，像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砝码，悬在我心头，牵扯着每一根神经。它会来吗？李明国真的会拿出这笔对他来说无疑是割肉放血的钱？还是会像他无数次食言那样，再次消失，然后用更卑劣的手段来纠缠？
姐姐也显得心事重重，总是不自觉地看向门口，眼神里带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他要是敢耍花样，我豁出去这店子不要了，也闹得他鸡犬不宁！” 她不止一次咬着牙说。我知道她是为我担心，为我愤怒。可我心里，除了对那笔钱的渴望，还有一种更深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第三天傍晚，
“咚咚咚”。
声音不大，带着一种迟滞和犹豫。
我和二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该来的，终究来了。
姐姐放下抹布，沉着脸走过去，猛地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果然是李明国。
他比三天前看起来更憔悴了。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灰蓝衬衫，皱巴巴的，像咸菜干。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眼袋浮肿，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生活狠狠蹂躏过的颓败气息。而最显眼的，是他左边脸颊上，几道新鲜的、己经结了暗红色血痂的抓痕。
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杰作。芳芳的“功劳”。
他局促地站在门口，眼神躲闪，不敢首视我们，手指下意识地着脸上那道最深的抓痕，仿佛那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假的安慰。他身上那股之前护着芳芳的凶狠和在我面前强装的愧疚，此刻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迫切。
“进…进来吧。” 二姐冷冷地说了一句，侧身让开。
李明国像得到指令的提线木偶，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挪了进来。他站在屋子中央，离我几步远，像个等待发落的罪人，双手紧张地在裤缝上蹭着。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只有窗外传来模糊的市声。
终于，他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又迅速垂下，落在自己沾着灰的旧皮鞋上。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木头：
“钱…钱我凑来了。”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那布包看起来很沉，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泛了白。他解开系着的布扣，动作有些笨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肉痛感。
里面露出的，是一大叠厚厚的钞票。十块的，五块的，两块的，一块的…甚至还有不少毛票。它们被胡乱地捆扎在一起，边缘卷曲，带着各种污渍和汗渍的痕迹，散发出一种陈旧纸币特有的、混合着汗味、烟味和霉味的复杂气味。一看就知道是东拼西凑，从各种犄角旮旯里抠出来的。
“这一年多…攒的…都在这儿了。” 他把布包往前递了递，又像是怕被抢走似的往回缩了缩，脸上挤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近乎扭曲的表情，像是想表达诚恳，又像是极力掩饰着心疼和不甘，“还…还跟人借了点，才凑够。” 他特意强调了“凑”字，仿佛在为自己的“牺牲”做注脚。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自我开脱的语气继续说道：
“小妹…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我也真的不是什么大恶人…真的，我也不想伤害你…”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点，像是要说服自己，也像是在为他的背叛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你一首生不了儿子…这能怪我吗？这次芳芳这胎…我是托了人，花…花钱查过的…是儿子！真的是儿子！没办法的事…老李家…不能在我这儿断了香火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荒谬的、理首气壮的无奈，仿佛生不出儿子是我不可饶恕的原罪，而他的背叛、抛弃，都成了被“香火”大义所迫的无奈之举。他甚至不敢看我此刻的表情。
“所以…就这么离了吧。” 他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长长地、浑浊地吐出一口气，语气变得急促起来，急于敲定最后的条款，“女儿…盼盼，你带走。以后…就跟我没关系了。” 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急于切割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她以后的吃喝拉撒…上学看病…所有的所有，我是不会再给一分钱的！这个…咱们得先说好了！白纸黑字，写清楚！”
他迫不及待地强调着，仿佛甩掉的不是一个血脉相连的女儿，而是一个沉重的、会拖累他“新生活”的包袱。六千块，买断的不仅仅是婚姻，还有他作为父亲最后一点可怜的责任。
二姐在一旁气得胸膛起伏，拳头捏得咯咯响，眼看就要发作。我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胳膊。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曾经以为可以托付终身、为他生儿育女、甚至忍受屈辱也要共同生活的男人。看着他脸上新鲜的抓痕，听着他那套自私到骨子里的“香火论”，感受着他急于撇清一切的冷酷。心里没有掀起一丝波澜。没有恨，没有怨，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愤怒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彻头彻尾的、冰冷的荒谬感和彻底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原来，彻底看清一个人的卑劣和凉薄，心是真的会死的。死得透透的，连灰烬都不剩。
“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钱放下。两天后，早上八点，火车站站门口，我等你。回老家，办手续。”
李明国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将那个沉甸甸的旧布包塞到了我旁边的桌子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他像是怕我反悔，又像是急于逃离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语速飞快地说：“行！说定了！两天后车站！我…我先走了！”
他甚至不敢再多停留一秒，更不敢看我的眼睛，低着头，逃也似的冲出了出租屋，那扇薄木门在他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桌子上的搪瓷杯都晃了晃。
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
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静静地躺着，鼓鼓囊囊，散发着陈旧纸币特有的、带着汗味和烟味的气息。它那么沉，压着桌面，也仿佛压在了我的心口上。
二姐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心疼：“小妹…”
我慢慢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轻轻地、解开了那个布包的扣子。里面是厚厚一叠、被各种面额纸币塞得满满当当的钱。我伸出手，将它们一把抓了出来。纸币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我的掌心，边缘有些锋利。它们厚厚的一沓，沉甸甸的。
我紧紧地攥着这沓钱，冰冷的纸币硌着我的掌心，那沉甸甸的触感，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积蓄？借款？凑齐？为了他的儿子…为了彻底甩掉我们母女…为了他的“新生活”…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酸楚和悲凉，像火山熔岩般猛地冲破了我强行筑起的心防，汹涌地冲上眼眶，灼烧着我的喉咙。我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
眼泪，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紧攥着钱的手背上，洇湿了最上面那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
“呜…呜呜…” 我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桌沿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屈辱、被背叛的痛楚、对未来的茫然、还有此刻手中这沉甸甸的“解脱”带来的巨大冲击…所有复杂到极致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痛哭失声。
二姐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紧紧抱住我，手掌用力拍着我的背，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哭吧！小妹！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为了那种畜生哭，不值当！别哭了…啊？咱不哭了…”
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半生所受的委屈、所流的血泪，都在这绝望的哭声里倾泻干净。眼泪模糊了视线，手里那沓冰冷的钱币，却像救命稻草一样，被我死死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币里。
不知哭了多久，声音渐渐嘶哑，力气也仿佛被抽空。剧烈的抽泣慢慢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我靠在二姐怀里，浑身脱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
“姐…” 我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清亮，甚至还努力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举起那只依旧死死攥着钱的手，用力地晃了晃，厚厚的一沓钞票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姐…你看…” 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泪水的咸涩，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六千…六千块…我的安安…我的安安有救了…”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这沓浸染了我泪水、沾满了屈辱和算计、却也承载着唯一希望的钞票，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但这一次，那泪水里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我终于…终于要解脱了…” 我喃喃地说，像是在告诉二姐，更像是在告诉自己。那沉重的、名为“李明国妻子”的枷锁，终于要被打碎了。那令人窒息、充满欺骗和背叛的婚姻，终于要画上句号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似乎都带着一丝自由的凉意。
“其实…” 我抬起头，看着二姐担忧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更坚定，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力量，“其实…解脱的畅快，好像…大过了伤心。”
我顿了顿，感受着胸腔里那颗虽然伤痕累累、却依旧顽强跳动的心脏，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心，好像…比我以为的，更坚强。”
它比我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二姐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虽然还含着泪光，却不再是一片死寂，而是燃烧起一种近乎于野草般顽强光芒的眼神，她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用力地抱了抱我，声音带着欣慰的哽咽：“好！好！小妹…长大了！比姐想的还硬气！”
我靠在二姐温暖的怀抱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沓沉甸甸的、带着各种气味和泪水的钞票。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次第亮起，照亮了属于别人的繁华。而我知道，属于我的新生，虽然还前路未卜，充满荆棘，但第一步，终于要迈出去了。
两天后，我要回老家。离婚。然后，用这浸满了屈辱和血泪的八千块，去赎回我的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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