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门紧紧关着，像一道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屏障。我和大哥坐在院门口冰冷的石墩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板，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来，捕捉着里面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一阵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啜泣声，像游丝一样，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是王老三的媳妇！那哭声低低的，充满了无助和悲伤。
我的心猛地揪紧。安安呢？
像是回应我内心的恐惧，一声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幼儿啼哭猛地爆发出来！
“哇——！妈妈——！妈妈——！！！”
是安安！是我的安安在哭！那哭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委屈和依恋，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再用力搅动！她在喊“妈妈”！她在撕心裂肺地喊那个年轻女人“妈妈”！
紧接着，里面传来年轻女人再也压抑不住的、放大了的悲泣声，混杂着安安越发凄厉的哭喊，还有王老三低沉模糊的、似乎是在劝说或呵斥的声音。混乱、悲伤、绝望的气息，即使隔着门板，也浓烈得让人窒息。
我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我想冲进去！想立刻抱住我的女儿！告诉她妈妈在这里！妈妈来接你了！
大哥一把按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很大。他看着我，眼神凝重而复杂，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用口型告诉我：“忍住！现在进去，只会更乱！”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听着里面安安那一声声撕裂肺腑的哭喊，听着她一遍遍喊着“妈妈”，而那个“妈妈”不是我……痛苦和无力感像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我几乎要站立不稳，只能依靠大哥手臂的力量支撑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王老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怀里紧紧抱着还在抽噎、小脸哭得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子的安安。孩子的嗓子己经哭哑了，小身子一抽一抽的，脸上满是泪痕，看到门外的光亮和我们，像是受惊的小鹿，瑟缩着往王老三怀里钻。
王老三的脸色极其难看，像是打了一场败仗，疲惫中带着一丝狠厉和决绝。他大步走到我和大哥面前，眼神复杂地扫了我一眼，然后像扔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动作有些粗鲁地把孩子往我怀里塞过来！
“给你！带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接住我朝思暮想的女儿！
就在安安离开王老三怀抱，落入我臂弯的那一瞬间——
异变陡生！
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猛地在我怀里剧烈挣扎、踢打起来！小小的拳头毫无章法却无比用力地砸在我的脸上、肩膀上！两条小腿拼命蹬踹着我的肚子！喉咙里发出尖锐到变调的、非人的哭嚎：
“不——！不要——！坏人——！放开我——！妈妈——！我要妈妈——！！！”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憎恨和陌生！那双酷似我的大眼睛，此刻像看仇人一样死死瞪着我！在她眼里，我不是妈妈，我是夺走她“妈妈”的坏人！是让她陷入巨大痛苦的魔鬼！
这剧烈的挣扎和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喜悦和期待，将我的心扎得千疮百孔！痛！痛彻心扉！比在河南玉米地里目睹那个无名女儿被埋葬时更痛！比被李明国背叛、被何良秀刻薄时更痛！
这个我怀揣着满满的爱与期待生下的女儿，用最激烈的方式，拒绝着我这个生母的怀抱！
“安安！是妈妈啊！是妈妈！” 我哽咽着，徒劳地呼唤，试图安抚她，手臂却被她踢打得生疼，几乎抱不住。
“哇——！坏人！放开我！妈妈——！” 安安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小的身体因为激烈的反抗而绷得僵硬。
就在我狼狈不堪、心如刀绞、几乎要被孩子的哭闹和挣扎击垮时，那个年轻媳妇哭着从堂屋里冲了出来！她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充满了母兽护崽般的疯狂和痛苦。看到孩子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一把从我怀里夺过了安安！
孩子一落入她的怀抱，像找到了失落的港湾，立刻停止了剧烈的踢打，两只小手死死地攥住她的衣襟，小脸埋在她胸前，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怕…坏人…”
年轻女人紧紧抱着孩子，失声痛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恨和哀求：“别抢我的孩子…求求你…别抢我的楠楠…”
这一幕，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最后一点强撑的意志。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冰冷。巨大的无力感和深不见底的悲伤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混合着心口滴落的血，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活着就要向前看 无声地滑落。
强行带走她…真的对吗？
看着她在那女人怀里寻求安慰的样子，看着她对那女人毫无保留的依恋…我强行割断这份养育之情，带给她巨大的恐惧和伤害…这难道就是我要给她的“母爱”吗？
“小妹…” 大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看着那抱头痛哭的“母女”，又看看失魂落魄、泪流满面的我，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他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要不…今天先…缓一缓？这样硬来…孩子受不了…”
大哥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几乎压垮了我。是啊…孩子受不了…看着她那惊恐绝望的小脸，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我…
就在我和大哥都陷入巨大的动摇和痛苦，场面一片混乱之际——
“哪个天杀的敢来抢我的楠楠？！滚！都给我滚出去！！！”
一声尖利刺耳、充满了暴怒的嘶吼从院门口炸响！伴随着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是那个蛮横的老婆子！王老三的妈！她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抄着一把破旧的大竹扫帚，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双目赤红，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院子！她一眼就看到了抱着孩子哭泣的媳妇、脸色难看的儿子、还有站在一旁失魂落魄的我和大哥，以及这满院的狼藉和哭声。
老婆子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脸上的皱纹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浑浊的眼睛里射出吃人般的凶光！
“好啊！又是你这个丧门星！” 她挥舞着扫帚，劈头盖脸就朝我打来！那扫帚带着风声，裹挟着尘土和草屑！“带着个穿官皮的就了不起了？！敢来我家撒野？！想抢走我的楠楠？！做梦！我的金孙还没来呢！就想把我的招福孙女抢走？！我打死你个黑心肝的！滚！给我滚出去！”
她一边疯狂地挥舞扫帚追打，一边用最恶毒、最粗鄙的乡村俚语咒骂着。竹枝抽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尘土迷了眼睛。我狼狈地躲闪着，大哥也急忙上前试图阻拦。
“妈！住手！” 王老三脸色铁青，厉声呵斥，冲上去死死抱住了疯癫的老婆子。那扫帚才没能继续落在我身上。
院子里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孩子的哭嚎，女人的悲泣，老婆子的咒骂，王老三的呵斥，交织在一起，令人头痛欲裂。
“滚！滚出去！再不滚我喊人了！打断你们的腿！” 老婆子被儿子抱着，依旧挣扎着，唾沫横飞地叫嚣。
场面己经完全失控。再待下去，除了让安安受到更大的惊吓，不会有任何结果。大哥当机立断，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沉声道：“小妹！走！”
我们几乎是连滚爬爬、无比狼狈地被老婆子用扫帚“驱赶”出了那个混乱不堪的小院。院门在我们身后“哐当”一声被重重关上，还上了闩！隔绝了里面的一切，也像关上了我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门。
我和大哥站在尘土飞扬的院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孩子的抽噎和老婆子不依不饶的咒骂，相对无言。我头发凌乱，脸上被扫帚枝划出了细小的血痕，衣服上也沾满了尘土，形容狼狈不堪。但比身体更狼狈的，是那颗被彻底撕裂、鲜血淋漓的心。
大哥的脸色也极其难看，眼神里充满了挫败和凝重。这次精心准备的“谈判”，在孩子的抗拒和老婆子的搅局下，彻底失败了。
就在我们准备带着满身疲惫和绝望离开时，身后紧闭的院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一条缝。
王老三快步赶上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烦躁、无奈表情。他警惕地看了看西周，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地说道：
“周家大哥，明国媳妇，你们先回吧。今天…实在对不住，我妈她…唉！”
他叹了口气，搓了搓手，眼神闪烁：“当初抱楠楠回来…说实话，是我妈找人算的，说…说这个年月的孩子命格好，能给我们招个自己的娃…”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堪和迷信的笃定，“这两年，我们确实也是尽心养着，没亏待她。你们也看到了，我媳妇…以前身体一首不太好，自从带了楠楠，心情好了，身体也真的好了不少…我妈她…也是一心想让我们有自己的孩子…”
他顿了顿，看着我和大哥，语气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楠楠的事…闹成这样，大家都不好看，孩子也受罪。你们…给我点时间。我跟我媳妇…还有我妈，再好好商量商量。会…会尽快给你们个信儿的。”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含糊，像是承诺，又像是敷衍。
大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似乎要穿透他的内心。沉默了几秒，大哥才沉声开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孩子，我们周家，一定要带走。这是底线。你家里的事，尽快解决。解决好，尽快给我们信儿。别让我们等太久。”
说完，大哥不再看他，拉着依旧失魂落魄、沉浸在巨大痛苦和茫然中的我，转身，踏上了那条尘土飞扬的归途。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崎岖的土路上，像两道沉重的、无法摆脱的枷锁。
身后，王家小院的门，再次轻轻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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