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鞭炮的余烬和饭菜的余香中,像潮水一样退去了。姐姐和姐夫收拾着行李准备返回广东,
临走前,姐姐姐夫回了周家湾,
“姐”我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我想…再等等。”
姐姐收拾东西的手顿住了,转过身看我,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理解。“等安安?”
“嗯。”我点点头,目光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等她回来。等她回来,我才能安安心心地去挣钱。”
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在户口本落定后并未松懈,反而因为有了明确的期待,拉扯得更加急切。
“东西…先放你那儿。厂里的工…帮我辞了吧。等安安回来,我再去广东找你。”
晓芳走过来,粗糙却温暖的手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傻妹子,这有啥!年一过,多少人不回原厂的,正常得很!放心,姐在那边等你。等安安回来了,咱姐俩一起,安安心心、痛痛快快地找钱!”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爽利,像冬日里的一把火,短暂地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送走了姐姐姐夫,站台上的人潮散尽,巨大的空旷和寂静包裹下来。周家湾的日子,重新回到了等待的轨道上。这一次的等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具体,也更焦灼。它不再是黑暗中无望的摸索,而是知道目标就在前方,却隔着一条无法缩短的、名为“时间”的鸿沟。
日子像磨盘上的谷粒,被碾得又慢又碎。从春天田埂上的野草等到了秋天稻谷上的凉风。我跟着爹妈下地,手脚不停地劳作,汗水砸进泥土里,试图用身体的疲惫去填满心里的空洞。盼盼一天天长大,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她的笑脸是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光亮,却照不亮我对另一个角落的牵挂。
每一次哥哥家堂屋里的电话铃响,我的心都会猛地一跳,随即又沉下去。王老三的“信儿”,像沉入深海的石头,杳无音讯。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心头的火苗被漫长的等待一点点熬煎着,几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就在那火星快要熄灭的时候,消息终于来了。不是王老三的信,是先前哥哥雇的同村眼线传回来的消息。
“王家村那个王老三,带着媳妇回来了!抱着个大胖小子,可神气了!啧啧,说是生完没几天就回来了。”说话的人语气里带着羡慕,听在我耳里,却像一道惊雷。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手脚却有些发凉。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板凳也浑然不觉。没有片刻犹豫,甚至没顾上跟爹妈说一声,我拔腿就往外走。走到院门口,才想起什么,又折回来,一把抱起正在玩泥巴的盼盼,塞到刚进门的嫂子怀里。
“嫂子,看着盼盼!”声音急促得变了调。
“哎?小妹…晓梅!你去哪?”嫂子的声音追出来。
我己经冲出院门,朝着镇上的方向,几乎是跑了起来。哥哥的沉稳和力量固然是依靠,但这一次,我想自己先去看看。安安,我的安安,她此刻是什么模样?她还会记得我吗?或者说,她愿意重新认识我吗?我怕哥哥在场,那份属于成年人的、或许必要的交涉和压力,会让本就敏感的孩子更加抗拒。我要先靠近她,像靠近一只受惊的小鸟,轻轻地,再轻轻地。
终于,半天的颠簸过后,那幢二层小楼出现在视野里。院门敞开着。我放缓脚步,平复着狂跳的心和急促的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
院子里,没有大人。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蹲在角落的沙堆旁。是安安。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了一下。眼前的安安,和我记忆里那个穿着小花裙子、被那个女人搂在怀里的干净孩子判若两人。小脸脏兮兮的,沾着沙土和不知名的污渍,头发也乱糟糟地扎着,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身上那件碎花小褂子明显短了,袖口磨得起毛,沾满了灰扑扑的沙子。她低着头,小手无意识地扒拉着沙土,小小的肩膀透着一股被世界遗忘的孤寂。上一次见她,虽然怯懦,但至少衣着整齐,被“妈妈”圈在身边。而现在……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得轻柔,像怕惊飞一只蝴蝶:“安安?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玩啊?”
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猛地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她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辨认。然后,小嘴一瘪,声音细细的,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近乎麻木的委屈:
“妈妈要带弟弟,没空理我了。奶奶好凶…没有人陪我玩了…好久都没有人陪我玩了…”她低下头,继续扒拉着沙子,小小的声音像羽毛一样飘落,“她们…应该是不要我了。”
“她们应该是不要我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瞬间捅破了所有强装的镇定。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作者“沐心集”推荐阅读《活着就要向前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滴落在干燥的沙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的安安!她才多大?她怎么懂得“不要”意味着什么?又是经历了多少冷落和忽视,才让这样锥心的话从她小小的嘴里说出来?
我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想把她拉近些。指尖触到她手肘内侧一块刚刚结痂、还泛着红的狰狞疤痕。疤痕不小,在稚嫩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这…这是怎么弄的?”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手指轻轻抚过那丑陋的痂壳。
安安缩了缩手,似乎并不觉得多疼,只是用一种平淡的、叙述事实的口吻说:“不小心烫的。爸爸不在家,妈妈要带弟弟,奶奶要做饭…所以,我自己帮奶奶烧火…就被火烫到了。”
自己烧火!烫伤!没人及时照顾处理,只留下这触目惊心的疤!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剜心般的疼痛,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我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安安紧紧抱进怀里!孩子瘦小的身体轻飘飘的,隔着薄薄的旧褂子,能摸到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她比上次见时,瘦了太多!
我抱着她,大步冲进堂屋!屋里弥漫着一股奶腥味和淡淡的药味。王老三的媳妇半靠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脸色有些苍白。那个刻薄的老婆子正背对着门口在灶台边忙活。
“你们不要安安了,为什么不早点把她还给我?!”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雹一样,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质问。胸膛剧烈起伏,抱着安安的手臂收得死紧。
屋里瞬间死寂。只有襁褓里婴儿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王老三的媳妇猛地抬起头,看到我,又看到我怀里的安安,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措,最终只是慌乱地别开了脸,避开了我的视线,也避开了安安茫然望过去的目光。
那老婆子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锅铲,浑浊的老眼斜睨着我,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声音又尖又利:“哟!现在心疼了?早干嘛去了?没人拦着你啊!你要心疼,现在就能带走!”她把锅铲往锅里一扔,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我们也顾不过来!小孩子本来就调皮,磕磕碰碰难免的!你要带走,就赶紧带走!省得碍眼!”
刻薄的话语像淬毒的针,但此刻听在我耳里,却像是最明确的判决书。
不必争论了。再多的质问,再多的愤怒,在这个地方,对着这些人,都毫无意义。
他们的态度,那女人躲闪的眼神,老婆子恶毒的言语,还有安安手臂上的疤、身上的脏污、眼中的茫然,都说明了一切。
今天,就是今天。
不管安安愿不愿意,不管她认不认得我,我都必须带她走!离开这个鬼地方!立刻!马上!
我低下头,把脸贴在安安冰凉的小脸蛋上,声音因为激动和决绝而微微发抖,却异常清晰。
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也像是在告诉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安安,看着我。我才是你的妈妈。你的亲生妈妈。周晓梅。跟妈妈回家。妈妈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忽略你!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玩沙子,再也不会让你烫伤了没人管!妈妈带你回家!”
安安仰着小脸,懵懂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没有上次那种撕心裂肺的抗拒和哭喊,只有一片迷茫的、仿佛置身梦中的困惑。她没有挣扎,只是乖乖地、顺从地任由我抱着,小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我怀里。
这种略带麻木的顺从,比哭闹更让我心如刀绞。
王老三的媳妇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挣扎着想下床:“我…我给楠…给安安收拾点东西…”
“不用了!”我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什么都不要!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会负责!吃的穿的用的,我周晓梅给得起!”我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那点仅存的、对她在安安幼时曾有过一丝温情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了平静的告别,“这三年…也谢谢你对安安的照顾。不管怎样,起码你对她…真的好过那么一段日子。”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冰冷的屋子,扫过那个刻薄的老太婆,最后落回那女人脸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彻底割裂的决然:“从此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王老三回来,你跟他说一声,孩子,我带走了。”
说完,我不再看她们任何一个人,抱着怀里轻飘飘的安安,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充满奶腥味、药味和冷漠气息的屋子,走出了这个院子,走出了王家村。
脚下的路,通向村外那条尘土飞扬的公路。夕阳西下,把我和安安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安安的小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安静得出奇。只有风吹过路旁枯草的声音。
我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身后,是王家村模糊的轮廓,是李明国的李家坳,是临县那片曾带给我无尽噩梦的土地。
前方,是周家湾的方向,是盼盼在等,是爹妈在等,是彻底告别过去、真正属于我和女儿们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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