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安安的小手，慢慢地、试探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的脚步没有停，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温热的液体终于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我没有抬手去擦。
纠缠了太久、太深的孽债，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斩断。
回到周家湾，抱着安安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悬了太久的心，才终于沉沉地落回肚子里，砸得胸腔都有些发疼。爹妈围上来，嫂子抱着盼盼，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安安身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和无言的怜惜。
安安像只受惊的小兽，紧紧缩在我怀里，小小的身体绷得僵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满了陌生的恐惧，只肯从我的颈窝处偷偷打量这个全新的、喧闹的环境。
她的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领，指节发白。
“不怕，安安，”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这是婆婆，这是公，这是舅妈，这是妹妹盼盼…都是安安的家人，是疼安安的人。”（西川话里爷爷叫公，奶奶叫婆婆）
日子，就在这份小心翼翼的重建中，缓缓流淌开来。
我像捧着一块失而复得的、带着裂纹的琉璃，用尽全部的耐心去暖她。
不再急着下地干活，不再盘算着立刻南下。那些盘踞心头、催人奔命的焦虑，在安安怯生生的目光里，暂时退居其次。
我学着给她扎小辫，虽然笨手笨脚，扯得她龇牙咧嘴也不哭闹，只是安静地忍着；带她去屋后的菜园，指给她看绿油油的青菜，红彤彤的辣椒，她蹲在旁边，小手好奇地戳戳泥土，眼神渐渐活泛；我翻出攒下的碎布头，笨拙地给她缝了个歪歪扭扭的布娃娃，她抱着，晚上睡觉也搂在怀里。
最重要的，是让她和盼盼一起。盼盼正是活泼好动、不知愁的年纪，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她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充满了好奇，凑过去拉她的手，把自己心爱的、啃得满是牙印的小木马塞给她玩。安安起初只是缩着，怯怯地看着妹妹。盼盼也不气馁，自顾自地在旁边玩泥巴、过家家，咯咯的笑声像有魔力。
“姐姐，看！虫虫！”盼盼捏着一条菜青虫，献宝似的举到安安面前。
安安吓得往后一缩，却又忍不住偷偷看。
“不怕！虫虫不咬人！”盼盼把虫子放在地上，用小树枝拨弄着。
慢慢地，安安挪近了一点，再近一点。阳光下，两个小小的脑袋凑在一起，专注地看着那条扭动的青虫。那一刻，安安紧绷的小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透出一点点属于孩童的好奇和光亮。
日子一天天过去。灶膛里跳跃的火光，饭桌上氤氲的热气，爹妈劳作归来的脚步声，盼盼没心没肺的笑闹，像无数根温暖的丝线，一点一点，耐心地缠绕着安安那颗被冷落、被惊吓过的心。她眼中的戒备，像春阳下的薄冰，慢慢消融。
她开始小声地叫“公”、“婆婆”，声音细细的，带着点不确定；她开始主动牵起盼盼的手，跟着妹妹在院子里疯跑，虽然跑不快，但小脸上有了红晕和笑意；她会在吃饭时，学着盼盼的样子，把碗里的肉丝悄悄夹给我，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晚上睡觉，她不再像最初那样蜷缩在床角，而是慢慢靠过来，把小脑袋拱在我的臂弯里，呼吸渐渐均匀绵长。
看着她渐渐舒展的眉眼，听着她和盼盼在院子里追逐嬉闹的笑声，一种久违的、温热的暖流，缓缓注满了我早己被苦难和奔波掏空的心房。像冻僵的土地终于等来了春水，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复苏着。
这份安宁和暖意，是粗糙的手掌、是孩子们的笑脸、是灶台上升腾的烟火气共同织就的，沉甸甸的，带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却是我前半生从未奢望过的、最踏实的幸福。
安安回来了，心，也仿佛有了归处。看着她臂弯上那个己经变淡、却依然刺目的烫伤疤痕，看着她睡梦中偶尔还会惊悸的小手，那份沉甸甸的“亏欠”感，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这两年，我近乎贪婪地沉浸在这份迟来的团聚里。用陪伴，用目光，用每一个笨拙却倾尽全力的拥抱，去填补那缺失的三年时光留下的巨大空洞。我想把那些被剥夺的爱，加倍地还给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熨平她心上和我心上的褶皱。
爹妈和哥嫂从未多言，只是默默地支撑着这个小小的家，分担着田里的重担。但我知道，家里的米缸不再那么满当，爹抽的旱烟丝越来越劣，妈给盼盼做新衣时，也总是掂量着柜底那几块有限的布料。而我，守着两个孩子，守着这份短暂的安宁，几乎耗尽了之前咬牙攒下的那点微薄积蓄。
时间是最无情的筛子，筛走了冬雪夏雨，也筛走了我口袋里的余钱。一晃，竟己是两年过去。
村头的小学堂旁边，新开了个小小的“学前班”。安安和盼盼，背着舅舅买的小书包，手牵着手，怯生生又带着无限新奇地走进了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看着她们小小的身影汇入一群同样稚嫩的孩子中，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又胀满了欣慰。她们终于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去接触更广阔的天空了。
可这份欣慰，很快就被更现实的焦虑覆盖。学费、书本费、铅笔橡皮…这些琐碎的开销，像无数只小蚂蚁，开始啃噬着家里本就紧绷的弦。更重要的是，钱袋子眼见着一天天瘪下去。坐吃山空的日子，像悬在头顶的钝刀，提醒着我安逸的虚幻。
夜晚，哄睡了两个孩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薄月光，我再次打开那个藏在箱底的、磨破了边角的小布包。里面是几叠叠得整整齐齐、却己明显薄下去的零散票子。手指抚过那些带着体温和汗水的纸币，它们曾是我在广东夜市里，一分一厘攒下的希望。如今，这希望正在一点点流逝。
不能再逃避了。
我坐在床沿，看着月光下两个女儿熟睡的小脸。安安睡得安稳，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盼盼的小手无意识地搭在姐姐身上。她们均匀的呼吸声，是这世上最动听的安眠曲。
心，像被这两道呼吸轻轻托着，慢慢沉静下来。曾经驱使着我背井离乡、南下奔命的是恐惧，是绝望，是不得不挣命的无奈。而这一次，心底涌动的不再是冰冷的焦虑，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暖意的力量。
安安回来了。盼盼在长大。爹妈身体还算硬朗。哥嫂是坚实的依靠。这个家，虽然清贫，却像暴风雨后重新筑起的暖巢，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底气和牵挂。
过完这个年。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完这个团团圆圆、安安稳稳的年。
然后，我要再次出发。为了这暖巢能遮风挡雨，为了孩子们能安心读书，为了爹妈能少些操劳。
这一次，南下的火车不再通往黑暗和未知的深渊。它通往的，是一个我可以用自己的双手，为女儿们、为这个家挣来一份安稳未来的地方。
那里有姐姐，有熟悉的机杼声，有喧闹的夜市，有无数个微小却充满可能的“明天”。
这一次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这一次，我抱着满满的、近乎滚烫的爱，和一份沉甸甸的、经历过风雨淬炼后的信心，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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