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她请了假，李老师看着我们母女俩的状态，叹了口气，没多问就同意了。
回到家，盼盼还没放学，爸妈去市场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人。我把自行车钥匙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安安默默地走到她的隔间旁，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去，只是背对着我站着，肩膀微微塌着。
“安安……” 我试着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还疼吗？” 我指的是她手臂上的淤青。
她没回头，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那无声的抗拒，比任何哭闹都更让我难受。
我笨拙地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想伸手拍拍她的背，却又停在半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挤出苍白的一句：“……是妈妈太着急了。妈妈……不该不信你。”
这句话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她压抑己久的情绪。
安安转过身！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不再是办公室里的愤怒和控诉，而是深不见底的委屈和悲伤。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她看着我，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
“都怪你！都怪你！什么都搞砸了！她明明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这西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彻底懵了。
最好的朋友？那个掐她、指使她跑腿的赵婷婷？是她最好的朋友？
“安安……” 我下意识地张开手臂，不顾她的挣扎，用力把她颤抖的身体拥进怀里。
她小小的骨架硌着我，哭得浑身都在抽动，滚烫的泪水迅速浸透了我的衣襟。我紧紧抱着她，笨拙地拍着她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抚：“不哭，安安不哭……妈妈在，妈妈在……”
“好朋友是不会欺负你的！” 我的声音也哽咽了，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心疼和急切想要纠正的冲动，“她弄伤你，让你跑腿，这些都是欺负你！安安，任何友谊都不能靠低姿态的讨好去获得的！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不是的！不是的！” 安安在我怀里猛地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的自责，“她一首很好的，是我不好……是我弄坏了她的衣服……她才生气的，都怪我…”
衣服？弄坏了衣服？
这似乎是关键！我压下满心的混乱和自责，轻轻捧起安安满是泪痕的小脸，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引导她：“安安，慢慢说，告诉妈妈，什么弄坏了衣服？她为什么生气？你弄坏了什么衣服？”
安安抽噎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愧疚：“是……是她的毛衣……她妈妈给她织的……最后一件毛衣……被我弄坏了……她恨我……她肯定恨死我了……”
毛衣？妈妈织的？最后一件？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通向另一个残酷真相的门。
我脑子里闪过赵婷婷爷爷那布满风霜的脸、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还有他卑微道歉时提到的“爸在外头打工”……
“她妈妈……前几年生病去世了” 安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伤，“所以她才那么生气，才故意报复我的，我知道她在欺负我，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们本来是最好的朋友的……真的……”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是纯粹的痛苦和迷茫：“我转学到成都以来……她一首是我最好的朋友，初中我们也是同班……本来我们关系很好的……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弄坏了那件毛衣……”
安安低着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的掉，带着浓浓的哭腔：“我好几次想问问你怎么办，可是你每次都好忙……”
真相，以一种我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式，摊开在我面前。
不是单纯的校园霸凌。
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在贫穷和孤独中，守护着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带着体温的念想。
是我的安安，在笨拙的友谊里，不小心触碰了对方最脆弱、最不可触碰的伤口。
是两颗同样敏感、同样带着伤痕的心，在巨大的愧疚和被伤害的痛苦中，互相撕扯、互相折磨。
一股懊悔和愧疚的浪潮，瞬间将我淹没。
我自以为是的“保护”，像个莽撞的闯入者，不仅没有帮到安安，反而粗暴地撕开了两个女孩小心翼翼维持的、早己伤痕累累的联结，把她们推向了更深的痛苦和尴尬境地。
荷花池的喧嚣，账本上的数字，进货发货的焦头烂额……那些被我视为“责任”和“生计”的忙碌，像一道厚厚的屏障，隔绝了女儿的求助信号。
她把愧疚和困扰藏在心里，在赵婷婷的“欺负”中忍受煎熬，只因为她觉得“妈妈很忙”，“不知道怎么办”
而我，这个本该是她最坚实依靠的人，却成了她世界里那个缺席的、无法言说的旁观者。
“对不起……安安……” 我用力抱紧女儿，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烫地滑落，滴在她的头发上，“是妈妈错了……是妈妈没有注意到你的情绪……是妈妈太粗心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一遍遍地说着道歉。那些为了生活奔波的理由，在女儿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安安在我怀里渐渐停止了抽泣，只剩下细小的呜咽，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小船。
“妈妈……我该怎么办……” 她抬起泪眼，无助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丝微弱的希冀，“赵婷婷……她肯定再也不会理我了……她爷爷今天还打她了……”
看着女儿红肿的眼睛里那份纯粹的担忧和愧疚，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也疼得无以复加。
我擦掉她脸上的泪，也抹去自己脸上的湿痕，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
“安安，别怕。妈妈答应你，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们一起……想办法弥补你和赵婷婷的关系，好不好？”
安安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毛衣坏了……那是她妈妈……”
“妈妈知道。” 我打断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毛衣坏了，我们可以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修好，或者……我们一起想想，还能为她做点什么，让她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很在乎她这个朋友，也很愧疚。”
安安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在消化我的话，也似乎在确认我的承诺是否真实。
“明天，”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明天妈妈陪你去她家，好不好？我们一起去找赵婷婷和她爷爷，好好谈谈，把事情说开。妈妈陪着你，我们一起面对。”
“真的吗？” 安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但眼神里那份沉重的阴霾，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点微弱的光。
“真的。” 我用力点头，把她冰凉的小手握在手心里，试图传递给她一点力量和温度，“妈妈答应你，以后不管多忙，你有心事，有困难，一定要告诉妈妈。我们一起解决。这次，是妈妈没做好。以后不会了。”
安安看着我，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小小的动作里，包含了太多的委屈、疲惫，也有一丝卸下重担后的释然，和对未知明天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我抱着她，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传来的温热。窗外，天色渐暗。家里依旧安静，但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重和隔阂，似乎随着我们的眼泪和拥抱，悄然融化了一些。
那件弄坏的毛衣，像一道深刻的伤痕，刻在了两个女孩的心上，也刻在了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母亲心上。
明天去赵婷婷家的路，注定不会轻松，但我知道，我必须陪着安安。
这一次，不是为了粗暴地“保护”，而是为了学习如何去“修复”，修复友谊，也修复我们母女之间，那道因忙碌和疏忽而悄然产生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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