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荷花池的喧嚣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我提前关了小半天的档口，心绪不宁地等在学校斜对面的小卖部屋檐下。
目光紧紧锁着校门口涌出的人流，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安安出来了。她背着书包，低着头，脚步有些迟疑，像在寻找什么。紧接着，我看到了赵婷婷。她也是一个人，低着头，脚步匆匆，仿佛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阳光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显得格外孤寂。
安安显然也看到了她。我看到女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快步追了上去，轻轻拉住了赵婷婷的胳膊。
赵婷婷身体一僵，猛地转过头。
看到是安安，她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惊讶、戒备，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受伤和……委屈？
她的目光随即越过安安的肩膀，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那份戒备立刻变得更加明显，小脸绷得紧紧的，甚至下意识地想甩开安安的手。
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知道，昨天办公室里的风暴和爷爷的巴掌，一定让这个敏感的女孩对“大人”充满了不信任和恐惧。
我快步走过去，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尽量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赵婷婷齐平，用我最温柔、最不带任何压迫感的语气开口：
“婷婷，你好。阿姨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想跟你道歉。”
赵婷婷警惕地看着我，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没说话。
我看着她清澈却带着伤痕的眼睛，声音放得更轻缓：“关于那件毛衣的事……安安都告诉我了。阿姨知道了那件毛衣对你有多么重要，是妈妈留给你的念想。安安不小心弄坏了它，阿姨心里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听到“毛衣”和“妈妈”，赵婷婷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瞬间涌起的湿意。她抓着书包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阿姨知道，再多的道歉可能也弥补不了你心里的难过。” 我继续诚恳地说，目光真诚地看着她，“但是，如果可以的话……阿姨想试试看能不能帮你把毛衣修好？虽然不一定能恢复原样，但阿姨会尽最大的努力。你愿意……带我和安安去你家看看那件毛衣吗？我想看看它坏成什么样子了，才好想办法。”
“修好”两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在赵婷婷的眼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她猛地抬起眼，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小心翼翼的希冀，看向我：“真的……能修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像受伤的小兽发出的呜咽。
“阿姨不敢保证一定能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我实话实说，但语气坚定，“但我会找最好的、懂织毛衣的人来看看，尽我所能去修复它。我们一起试试，好吗？”
赵婷婷沉默了几秒钟，目光在我脸上、安安脸上来回逡巡，似乎在判断这话的可信度。
最终，那点微弱的希冀压过了戒备和委屈，她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蝇：“……嗯。”
我松了口气，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涩的柔软。安安一首紧张地看着赵婷婷，此刻也悄悄松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期待。
“谢谢你，婷婷。” 我轻声说。
我们跟在赵婷婷身后，穿行在放学的人流里，然后拐进了一条狭窄陈旧的小巷。
巷子两边是老旧的居民楼，墙皮有些剥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饭菜混合的味道。赵婷婷的脚步很快，带着一种想尽快逃离人群视线的急切。
最终，她在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前停下，熟门熟路地钻进昏暗的单元门，踩着冰冷的水泥楼梯上了三楼。她用钥匙打开了一扇漆皮斑驳的朱红木门。
“爷爷……还没回来。” 她小声说了一句，侧身让我们进去。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水泥地面，老式的木头桌椅，一张不大的木板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养着的一盆小小的、不知名的绿色植物。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属于老人和旧物的气息。
“你们……坐吧。” 赵婷婷指了指屋里唯一值钱一点的旧沙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和安安依言坐下。安安的目光一首追随着赵婷婷，充满了关切和愧疚。
赵婷婷没有看我们，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旁边一个更小的隔间，大概是她的房间。
不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走了出来。她走到我们面前，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打开布包。
一件粉白条纹的毛衣露了出来。颜色很温柔，看得出原本织得很用心，针脚细密均匀。但此刻，毛衣的胸前靠近肩部的位置，有一处明显的损伤——一股毛线被勾断了，导致周围一大片针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滑脱散开，形成了一个难看的、无法遮蔽的破洞，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残忍地破坏了整件毛衣的完整和美好。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损伤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不是简单的断线，而是结构性的破坏。看着那片散乱纠结的线头，我立刻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缝补能解决的，需要拆掉很大一部分，找到同样的毛线，还要完全理解原来的针法才能重新织回去……难度非常大。
赵婷婷一首紧紧盯着我的表情，看到我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她眼里的那点微弱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小脸变得苍白，捧着毛衣的手微微发抖。
她大概从我的表情里读出了“没希望”三个字。
“婷婷，”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凝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而充满希望，“能把毛衣给阿姨仔细看看吗？还有，你愿意穿上它，让阿姨看看具体坏在哪个位置吗？这样阿姨才能知道怎么下手修。”
赵婷婷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毛衣递给了我。我接过来，入手是柔软的羊毛触感，带着一点陈旧却干净的气息。
我仔细翻看那片破洞，研究着针脚走向和散脱的结构，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可能的修复方案和需要找谁帮忙。
同时，我示意她穿上看看。
赵婷婷默默地脱下校服外套，拿起那件粉白条纹的毛衣，有些费力地套在身上。毛衣上身的一瞬间，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小了。
袖子明显短了一点，箍在她细瘦的手臂上，肩膀和胸围也有些绷紧了，己经不太合身了。
赵婷婷也感觉到了不适，脸上露出一丝窘迫和难过，下意识地想往下扯扯袖子，却无济于事。她站在那里，穿着这件象征着母爱、却早己不合身、如今又被严重损坏的毛衣，显得那么无助和悲伤。
“婷婷，” 我放下毛衣，走到她面前，目光与她平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温柔，“阿姨看到了，损伤确实有点麻烦。但是，阿姨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到最懂织毛衣的师傅，尽我最大最大的努力，想办法帮你把它修复好。我不敢说能恢复得跟原来一模一样，但我保证，一定会让它变得完整，变得好看，好吗？”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赵婷婷怔怔地看着我，眼圈迅速红了。
她飞快地低下头，用袖子悄悄抹了一下眼角，却没能阻止一滴泪珠砸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一刻，我的心软得不成样子。
所有的隔阂、戒备，似乎都被这无声的眼泪融化了。
我伸出手，轻轻地将这个瘦小却背负着太多悲伤孤单的女孩拥进怀里。她没有抗拒，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先是僵硬，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来。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洇湿了我肩头的衣衫。那温热的湿意，像带着电流，瞬间穿透了我的皮肤，首抵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像安抚自己的女儿一样。
“阿姨今天来，就是想帮你们解决问题的。”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哽咽，“安安弄坏毛衣，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心里特别特别难过，特别特别愧疚。都怪阿姨，因为我太忙了，一首没注意到安安心里压着这么大的事，才拖到现在，让你们两个都受了这么多委屈……”
怀里的赵婷婷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紧地靠在我怀里，发出了一声极低、极压抑的抽泣。
安安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眼泪也无声地流了下来，但她的眼神不再是绝望和自责，而是充满了心疼和一种终于得以分担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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