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徐家灰扑扑的瓦房里缓慢爬行,像沾了泥的车轮。双胞胎姐妹渐渐长开,差别越发明显。
姐姐徐窈,像旱地里倔强开出的一朵小花。虽然营养跟不上,脸色有些苍白,但眉眼生得极好,水汪汪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即使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也掩不住那股子清秀劲儿。村里人见了,常忍不住夸:“哎呀,小窈越长越俊了,跟画上的小仙女似的!”王金花听了,脸上难得露出点真心的笑,嘴里却要谦虚:“俊啥俊,丫头片子,不当吃不当喝的。”但徐窈听到夸赞,会脸红红的,腼腆地笑一下,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她性子依旧温和,甚至有些腼腆,但那份天生的好看,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让她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里,似乎比徐窃多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弱的甜头。
妹妹徐窃,则像颗没长开的土豆。皮肤偏黄,五官凑在一起,平平无奇,扔人堆里找不着。眼神倒是越来越亮,但那光里没有徐窈的清澈,更像探照灯,冷硬地扫视着周围,掂量着一切。她成绩依然拔尖,王金花在人前夸耀的资本依旧是两姐妹齐头并进。可每当听到别人夸徐窈漂亮,徐窃那张普通的脸就绷得紧紧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往下撇,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阴沉沉的、混杂着嫉妒和不甘的光,像乌云瞬间遮住了太阳。她讨厌别人把目光从她“聪明”的脑袋上移开,尤其是移到徐窈那张脸上。
学校里,徐窃开始展露出更明显的“不同”。
她需要绝对的“中心感”。小组活动,必须是她的主意,别人只能附和。若有人提出异议,哪怕只是小小的补充,她要么立刻用更“聪明”的理由压下去,要么就冷着脸不合作,让整个小组陷入僵局。老师起初觉得她主意正、有主见,后来渐渐发现,她不是有主见,是不能容忍别人“不听话”。
她擅长“功劳独占”。一次手工课,徐窈花了很久,用捡来的彩色糖纸折了一串漂亮的纸鹤,栩栩如生。徐窃瞥了一眼,没说话。第二天交作业,徐窃第一个跑上讲台,展示了一串更复杂、更华丽的纸鹤——那是她趁徐窈睡着,偷偷拿走了姐姐的创意,又自己熬夜改进的。老师大加赞赏。徐窈看着自己空空的桌面,再看看讲台上风光无限的妹妹,眼圈红了,却不敢吭声。徐窃站在讲台边,迎着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下巴微微扬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仿佛那真是她自己的杰作。她甚至没看徐窈一眼。
她对徐窈的“索取”也升级了。一次,学校组织去镇上参加作文比赛,名额有限。徐窃自然入选。徐窈也写了一篇,被老师认为有真情实感,作为替补也带上了。比赛结果出来,徐窃得了二等奖,徐窈意外得了个鼓励奖。回村的路上,徐窃一首阴沉着脸。到了家,她一把抢过徐窈那张印着“鼓励奖”的薄纸,当着王金花的面,揉成一团扔进灶膛:“这种丢人的东西留着干嘛?让人笑话我们徐家?”跳跃的火苗瞬间吞噬了那张纸。徐窈看着自己名字变成灰烬,嘴唇咬出了血印,徐窈可不自卑,立马就和徐窃争执了起来,徐窃就有些退缩了。王金花正在做饭,头也没回地骂了句:“争什么争!” 徐窃这才觉得胸口那股无名火散了些,她需要确保家里唯一的“荣光”只属于她。
……
……
那年夏天,天气闷热得反常,知了在树上嘶鸣,叫得人心烦。
一天下午,徐窈和徐窃正在堂屋写暑假作业。徐窈觉得凳子晃了一下,笔尖在作业本上划出一道长痕。她疑惑地抬头,看到挂在墙上的簸箕轻微地摆动起来。
“地震了?”徐窈声音发颤。
话音未落,地面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像有一头巨大的怪兽在地下翻身。房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灰尘簌簌落下,碗柜里的碗碟哗啦啦摔在地上,碎裂声刺耳。
“妈——!”徐窈吓得尖叫,本能地往桌子底下钻。
王金花正在院子里晒豆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冲进屋,一手一个拽住吓傻的女儿就往门外拖:“跑!快跑出去!”
徐窃被拽得一个趔趄。在剧烈的颠簸和母亲惊恐的嘶喊、徐窈的尖叫中,她脸上没有同龄人应有的巨大恐惧,反而是一种奇异的空白,紧接着是极度机警的观察。她看到徐窈因为惊慌绊倒在门槛上,漂亮的脸上满是泪水和灰尘,狼狈不堪。就在王金花奋力去拉徐窈时,徐窃的目光像闪电一样扫过屋内。她看到了柜子上那个印着大红花的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家里仅剩的几块过年时买的、硬邦邦的动物饼干,平时被王金花锁着,钥匙挂在腰间。
震动稍歇的间隙,王金花终于把两个女儿拖到了院子里相对空旷的地方。村子己经乱成一团,哭喊声、房屋倒塌的闷响、牲口的惊叫此起彼伏。大地还在余震中不安地颤抖。
徐大柱从砖厂狂奔回来时,天都快黑了。看到自家瓦房裂了几道大口子,但没有倒塌,妻女都平安,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一屁股坐在地上,惆怅着,带着一种命运的无奈。
地震没有夺走徐家人的性命,却让本就贫困的家雪上加霜。房子成了危房,不敢再住。村里在晒谷场上搭起了简陋的救灾帐篷,几户人家挤在一起。
分发的救灾物资有限:一人一条薄毯,一袋方便面,几瓶水,还有小半包压缩饼干。徐家西口人,领回来西个蓝色印着“救灾”字样的布袋。
帐篷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徐窈紧紧挨着母亲,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漂亮的大眼睛里残留着惊恐。王金花惊魂未定,絮絮叨叨地骂着老天爷不长眼。徐大柱蹲在帐篷口,闷头抽烟。
徐窃抱着自己那份救灾物资,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她的目光在父母和姐姐那份物资上飞快地扫过。等父母疲惫地躺下,徐窈也蜷缩在薄毯里迷迷糊糊睡着后,黑暗里,徐窃悄悄地坐了起来。她动作麻利地打开自己的救灾袋,拿出那半块压缩饼干,又飞快地、近乎无声地摸到徐窈的袋子旁,把手伸了进去,准确地掏出了徐窈那份压缩饼干。两块硬邦邦的东西迅速被她塞进了自己衣服最里层贴着肚皮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做完这一切,她像没事人一样躺下,拉过薄毯盖好,闭上眼睛。黑暗中,她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恐惧?不,她只觉得口袋里那两块饼干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掌控感。她比他们多了一点东西。在混乱和匮乏中,她本能地为自己攫取资源。
第二天,分发早饭,是稀薄的米粥。徐窈小口喝着,脸色依旧苍白。她摸了摸自己的救灾袋,小声说:“妈…我的压缩饼干好像不见了…”
王金花正心烦意乱,没好气地说:“丢三落西!还能让耗子叼了去?自己东西都看不住!”她完全没往别处想。
徐窈委屈地低下头,不敢再问。
徐窃捧着碗,喝得很大声,仿佛那寡淡的粥是什么美味。她咽下最后一口,放下碗,忽然用一种带着点“懂事”的语气说:“姐,别难过了。我的饼干还在,分你一半吧。”说着,她真的从自己口袋里(实际上是从藏好的地方)掏出了半块压缩饼干,掰了一小半,递给徐窈。那动作,带着点施舍的意味。
徐窈看着妹妹递过来的那一小块饼干,又看看徐窃那张平淡无奇却写满“看我多好”的脸,心里莫名地堵了一下。她没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不饿,你吃吧。”
徐窃也没坚持,很自然地把饼干收了回去,塞进自己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眼神平静地看着帐篷外忙碌混乱的人群,仿佛刚才那小小的“善举”从未发生。她不在乎徐窈接不接受,她只需要完成这个表演,在父母面前,尤其是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刻,她依然是那个“懂事”、“顾家”的孩子。至于那饼干原本属于谁,徐窈的委屈和饥饿,都不在她感受的范围里。她只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徐窃的脚边。帐篷外,是倒塌的房屋和哭泣的人们。帐篷里,徐窈抱着膝盖,看着地上那缕阳光,漂亮的眼睛里映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逐渐成长的心智。而徐窃,则在计算着口袋里剩下的那大半块饼干,什么时候吃最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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