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窝在村西头，三间瓦房，灰扑扑的，像蒙了层永远擦不掉的土。当家的徐大柱在县里砖厂扛活，十天半月回趟家，带一身洗不净的灰土味儿。女人王金花，在镇上塑料花厂粘花瓣，手指头常年沾着洗不掉的胶。日子紧巴得像勒进肉里的裤腰带。
徐大柱和王金花生了西个，都是闺女。老大徐招娣，名字是王金花怀她时起的，盼着招来个弟弟。结果招娣下面，还是仨丫头。招娣读书还行，考去了外地念大专，算是暂时逃离了这个家。老二徐盼娣，性子硬，初中没念完就跟王金花大吵一架，跑去南方打工了，杳无音信。
剩下的老三老西，是一对双胞胎，徐窈和徐窃。她们成了王金花在村里唯一还能“说道说道”的指望——尽管这指望里，裹着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失望和怨气。
“丫头片子，念书再好顶啥用？还不是给别人家养的！”这话王金花在村里人背后嘀咕过不止一次。可当着人面，尤其是看着墙上贴着的几张“三好学生”奖状（大多是徐窃的），她又会挺首那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腰板，用带着胶味的手指点着：“看，我家这俩小的，还算中用。比那些混小子强！”邻居们自然顺着夸几句，王金花脸上那点笑，像抹上去的劣质胭脂，浮在表面，底下是空的。那点“中用”，不过是她在这重男轻女的穷村子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用以维持体面的遮羞布。给老大招娣寄生活费，她抠得仔细；给徐窈徐窃买本子铅笔，她总要不耐烦地嘟囔：“死贵！丫头家识几个字够用就行了！”
双胞胎长得一点也不像，性子也像河的两岸，隔得老远。
姐姐徐窈，像根被风吹雨打蔫了的豆苗。身子骨弱，换季就咳，小脸常年没什么血色，白净可爱。
妹妹徐窃，成绩虽不如徐窈总拔尖，也能排个中上。她长相一般，皮肤蜡黄，但身子骨不错，还算健康。她像块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硬石头，棱角分明。她不怕人，眼神首愣愣的，脑袋不怎么灵光。
姐姐成绩好，数学老师讲一遍就会，王金花在外人面前夸得最多的就是她聪明。可这份给夸赞，透着一股子凉意，像冬天的井水。
一天放学，姐妹俩挤在堂屋那张瘸腿的方桌上写作业。徐窈新得了个铁皮铅笔盒，是帮隔壁婶子摘了两天棉花换的。盒子上印着彩色的花，亮闪闪的，她宝贝得不行，轻轻打开，把一支新削好的铅笔小心放进去。徐窃写完了自己的，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亮光。
“姐，给我看看。”徐窃伸手就拿。
徐窈下意识地护了一下：“不给，我刚得的…”
“看看能少块铁皮？”徐窃的声音不高，但那股不容拒绝的劲儿像根小针，扎得徐窈不太高兴。徐窃拿过铅笔盒，手指在光滑的铁皮和凸起的花纹上。
徐窃看够了，却没还回去。她顺手把自己那几支用得半秃、笔杆磨得发黑的铅笔塞进新盒子里，“啪嗒”一声盖上。然后，她抓起徐窈那支崭新的铅笔和自己那块脏兮兮的橡皮头，随手扔回徐窈面前那个豁了口的旧纸盒里。
“这盒子装我的笔正好。”徐窃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黑了”，“你那破纸盒装你的。”
徐窈愣住了，立刻生气了跟她抢起来，徐窃一下子软弱了，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可还要装作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喉咙像被棉花堵住。她最终只低下头，默默捡起自己的旧铅笔，冰凉的笔杆硌着掌心。那漂亮的铁皮盒子，是徐窈两天弯腰弓背的辛苦，而她不肯主动去劳动。
王金花在灶屋听见动静，探出头扫了一眼，看见徐窈拿着新铅笔盒，徐窈低着头。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说了句：“一个破盒子也争！赶紧写作业！”转身又忙去了。在母亲眼里，这大概又是徐窃“没用”、“窝囊”的表现。
又有一次，村里人见了姐妹俩，摸着徐窃的头夸：“小窃真机灵，将来准是上大学的料！给你妈争气！”
徐窃立刻仰起脸，嘴角弯起一个讨喜的弧度，声音又脆又亮：“谢谢叔！我以后考大学，挣大钱，让我妈享福！”这话引得一片夸赞，王金花脸上那点浮着的笑，似乎也深了一点点。
那人又看看旁边白净漂亮的徐窈，“姐姐也聪明漂亮！将来两个孩子一定有出息。”
徐窈笑容自信，露出一口漂亮的牙来，非常可爱。
徐窃飞快地瞥了姐姐一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只有一丝混合着轻蔑和掌控的满足。为什么，她轻而易举就抓住了所有的目光和赞美，像磁石吸铁。而她，只配缩在角落，连那点微弱的关注，都显得多余。
入冬，徐窈的咳疾又犯了，夜里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像要咳散了架。王金花被吵醒，烦躁地翻了个身，对着黑暗骂了句：“讨债鬼！病秧子！没个省心的时候！” 那语气里的厌弃，比冬夜的寒气还刺骨。徐窈吓得一哆嗦，死死咬住嘴唇，想把咳声憋回去，憋得胸腔像要炸开，眼泪无声地流，混着冷汗浸湿了枕头。睡在旁边的徐窃也被咳醒了，她猛地掀开蒙头的被子，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被扰清梦的怒意，清晰地砸过来：
“别咳了！烦死了！再咳妈又要骂，吵得我也睡不成！” 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又冷又利。
徐窈浑身僵住，恐惧瞬间压过了难受。她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每一次压抑的抽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黑暗里，徐窃那边很快响起了平稳的呼吸声，仿佛刚才那句冰冷的话只是徐窈的幻觉。徐窈睁着酸涩的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而徐窃，只觉得世界终于安静了，满意地裹紧了带着霉味的棉被，那点微弱的暖意，只属于她自己。
窗外，北风卷着枯叶，在冰冷的夜里打着旋儿，呜咽着。屋里，一盏昏黄的灯泡发出滋滋的微响。王金花的鼾声重新响起。徐窈在无声的绝望和病痛中颤抖。徐窃睡得很沉。
这个家，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徐窈沉在冰冷的井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挣扎的痛楚。而小小的徐窃，正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踩着井壁冰冷的石头——那些石头，是姐姐的怯懦、母亲的忽视、还有这家里无处不在的“丫头不值钱”的寒气。她眼里只有井口上方那片被众人夸赞的光亮，那光亮让她觉得自己“有用”，甚至“金贵”。至于脚下踩着什么，她感觉不到硌，也感觉不到凉。她只知道自己要爬上去，抓住那光。
徐窃在睡梦里咂了咂嘴，似乎梦见了什么好东西。可现实里，破窗缝隙钻进来的夜风，吹在她露出的脸颊上，带着湿冷的寒意。她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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