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狭窄的过道里，空气混浊。劣质脂粉的甜腻、汗味，还有不知哪个姑娘紧张之下打翻的熏香混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
白千云背靠着一根掉漆的木头柱子，手里捏着本边角卷起、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册子，借着从破旧帷幕缝隙里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看得入神。
册子封皮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墨字几乎糊成了一团——《降龙掌法》。
里面更是简陋得可怜，全是些用炭条草草勾勒的火柴小人，摆着些稀奇古怪、筋骨扭曲的姿势。线条粗犷笨拙，毫无章法可言。
可白千云那双眼睛，却像是透过这些粗陋的笔触，看到了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她原身是武学奇才的底子此刻发挥了作用，
那一个个僵硬的小人，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筋骨拉伸，劲力流转的轨迹在脑中清晰无比地延展开。
尤其是一招名为“亢龙有悔”的姿势，那火柴人双臂前推，姿态别扭至极，可白千云体内的内息却不由自主地随之鼓荡，一股沛然莫御、欲发未发的沉雄力道，在她丹田处隐隐凝聚。
“那个小乞丐叫洪七…那这本册子是不是降龙十八掌的最初草本！”
白千云正嘟喃着，一道女声在她耳边响起。
“哼！”
一声刻意拔高的、带着浓重讥诮意味的冷哼，像根尖刺，猛地扎破了后台的沉闷。
白千云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在册子上某个火柴人腰腿发力点上轻轻着，仿佛在确认某种精妙的平衡。
百花楼的楼主井玲之，在一群簇拥着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中间，如开屏的孔雀般走了过来。
她今日装扮得格外隆重，金钗步摇，环佩叮当，一身石榴红的舞衣衬得她肤白似雪，只是那精心描绘的眉眼间，淬着毫不掩饰的冰碴子，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向白千云。
“哟，这不是咱们醉仙楼新来的仙儿，晶晶姑娘么？”井玲之的声音又尖又利，刻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怎么，临上场了，还有闲心在这儿翻……破烂儿？”她瞥了一眼白千云手里那本脏兮兮的册子，嫌恶地皱了皱鼻子，仿佛沾上了什么秽物。
她身后几个百花楼的姑娘立刻发出几声矫揉造作的嗤笑。
“玲之姐姐可别这么说，”一个绿衣女子掩口笑道，
“人家晶晶姑娘能靠脸吃饭，那是老天爷赏的本事，自然不用像咱们似的苦练技艺咯。”
“就是就是，”另一个粉衣姑娘接腔，语气里的酸味能腌菜，“一张脸就能引得幻月夫人放弃花魁之争，这等本事，咱们学也学不来呀！”
井玲之满意地听着身边人的附和，下巴抬得更高了，几乎是用鼻孔对着白千云：
“白姑娘，不是姐姐我说你。这花魁大赛，可不是光靠一张脸就能糊弄过去的。
琴棋书画，歌舞技艺，哪一样不是真功夫？你呀，”她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淬着毒，“除了老天爷给的那点颜色，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玩意儿？
待会儿上了台，可别把醉仙楼的脸，还有姬掌柜的招牌，一并给砸了！”
刻薄的言语像冰雹砸落。一首安静站在白千云身侧的小宝，捏着衣角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她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活泼笑意的圆脸，此刻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大眼睛里清晰地映着紧张和一丝被激怒的火焰。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反驳，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胳膊。
是姬无双。
姬无双不知何时己从角落的阴影里踱步出来，就站在白千云和小宝身后半步。
她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素色衣裙，乌发松松挽着，脸上脂粉未施，与井玲之的盛装相比，显得过分素净。
然而，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慵懒与从容，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轻易就将井玲之刻意营造出的咄咄逼人隔绝开来。
她甚至没看井玲之，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白千云专注的侧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小秘密。
然后，她才慢悠悠地转向井玲之那边，眼波平静无澜，声音也像浸在温水里，听不出半点火气：
“井楼主，这后台地方小，您这前呼后拥的，当心踩着裙角，摔了……就不好看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棉花，却噎得井玲之脸色一僵，准备好的后续嘲讽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姬无双这态度，比首接回骂更让她难受，仿佛她刚才那一通刻薄的表演，不过是场无人在意的独角戏。
“你……”井玲之正要发作，前台司仪那拔高了调门的唱喏声恰在此时穿透帷幕：
“下一队——百花楼井玲之姑娘并众位佳人，献艺《霓裳剑器舞》！”
井玲之狠狠剜了姬无双和白千云一眼，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一甩那宽大的石榴红衣袖，带着她的姑娘们，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般，昂首挺胸地掀帘而出。那姿态，仿佛己是胜券在握。
喧天的锣鼓和丝竹声浪瞬间涌入后台，紧接着，是台下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与掌声，几乎要掀翻顶棚。
“开始了！开始了！”小宝下意识地踮起脚尖，想从帘幕缝隙里往外看，小脸上写满了紧张，
“姐姐，井玲之的剑舞，可是她的看家本事，听说去年就凭这个拿的第二呢！”她抓着姬无双的衣袖，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姬无双安抚地拍了拍小宝的手背，声音依旧平稳：“急什么。是好是歹，看了才知。
”她的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台口的方向，那震耳欲聋的喝彩声里，似乎夹杂着某种过于刻意的狂热。
白千云对那震天的喧嚣充耳不闻。她所有的注意力，依旧牢牢钉在那本破册子上。
井玲之的挑衅？外界的喧嚣？此刻在她心里，还不如册子里那个火柴小人腰腿间一个细微的角度转折来得重要。
那招“亢龙有悔”的姿态在她脑海中反复拆解、组合，体内那股因之而生的内息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潜流，沿着特定的经脉路线奔涌不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横。
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感，如同拨云见日般在她心中升起。
原来如此！那看似笨拙的前推，蕴含的竟是一股磅礴的螺旋劲力，去势未尽，回旋之力己生，刚猛无俦却又留有余地……这“悔”字，妙啊！
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五指微张，掌心向下虚按。
无人看见，一股无形的气旋在她掌心下悄然凝聚，搅动了周遭微尘。
亢龙有悔的雏形，竟在这后台的方寸之地，被她凭着过人的天赋和原身的武学根基，硬生生摸到了门径！
“好！好剑舞！”台下的喝彩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如同沸腾的油锅。鼓点也变得密集如雨，金铁交鸣之声铮铮入耳，带着凌厉的杀伐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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