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日头刚爬上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乾清宫西暖阁里己然堆起了一座小山。不是金银珠玉,是墨字森森的奏折上。小山尖上,一份泥金封皮的格外刺眼——礼部、宗人府联署,恭请皇帝大婚。
朱厚照,大明朝的正德皇帝,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罗汉榻上,赤脚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他只扫了一眼那泥金封面,便嫌恶地拨开,底下几十本一模一样的青皮奏书哗啦啦倾泻下来,雪片般盖住了他未着龙袜的脚背。每一本的抬头都工整地写着:“伏惟陛下早正坤仪,以安社稷,以慰慈闱……”落款不同,字迹却像同一个刻板印出来的。
“呵,”年轻的皇帝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指尖无意识捻着榻边小几上一只薄如蛋壳的白瓷酒盅。盅壁上绘着几笔疏朗写意的兰草,是前几日刚送来的景德镇贡瓷,带着南国烟雨般的润泽。他目光掠过奏折上,望向窗外。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汉白玉栏杆上跳跃啁啾,那份自在,竟比他还多几分。
“陛下……”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锐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恭谨小心,在暖阁门口响起,像怕惊醒了什么,“辰时三刻了,杨阁老并六部九卿,己在奉天门外候着……仍是恳请陛下,以国本为重,早定大婚之期。” 最后几个字,张锐说得轻若蚊蚋。
朱厚照没回头,只把手中那精巧的酒盅往奏折堆里一丢。“啪!”一声脆响,薄瓷应声而碎,几片晶莹的碎屑溅到最上面那份泥金奏疏上,像给那庄严的请婚谏言添了几道嘲讽的裂痕。张锐的头垂得更低了,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呼吸都屏住了,落针可闻。
“国本?朕看是枷锁!”朱厚照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暖阁的每一个角落。他赤脚踩过冰冷的金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初秋带着凉意的风灌进来,吹得他明黄的寝衣猎猎作响,也吹散了殿内沉闷的熏香和压抑。奉天门外,远远可见一片绯红、青绿、深蓝的官袍,黑压压跪了一地。为首那人,绯袍玉带,身形清癯挺拔,隔着遥远的距离,朱厚照也能感受到那道沉静却无比坚定的目光——文渊阁大学士,杨廷和。他身后,是整个大明朝运转了百余年的庞大文官机器,此刻正用最恭谨也最不容抗拒的姿态,要将他们的皇帝,牢牢锁进“大婚”这个金丝笼里。
“杨先生,还有诸位爱卿,”朱厚照的声音顺着风,不大,却清晰地送出窗外,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玩世不恭的倦怠,“朕昨夜在豹房观新排演的百戏,甚是疲乏。这婚姻大事,关乎祖宗法度、天下臣民,岂能仓促?容朕……再想想。” 他故意拖长了“想想”二字,手指在窗棂上无意识地敲打着,目光却越过那一片跪伏的脊背,投向宫墙之外那片无法触及的天空。笼中鸟雀的啁啾声,似乎更清晰了。
窗“砰”地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面肃穆的跪谏景象和初秋微凉的空气。暖阁内,奏折的墨味、熏炉的暖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薄瓷碎片气息,重新交织成令人窒息的网。
“想?陛下还想‘想’到何时!”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在角落响起,带着几分佞臣特有的急功近利。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凑近几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底却闪着精光,“杨阁老他们这是步步紧逼啊!今日跪奉天门,明日怕不是要抬着祖宗牌位来哭太庙了?陛下,您可得拿个主意,不能总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他觑着皇帝的脸色,又压低声音,“依奴婢看,不如……快刀斩乱麻?寻个由头,斥退几个领头的,杀鸡儆猴!”
朱厚照没理他,赤脚踱回罗汉榻边,目光落在方才碎瓷溅落的那堆奏折上。几片薄如蝉翼的白色碎片,像凝固的泪滴,嵌在“伏惟陛下早正坤仪”的墨字间。他弯腰,用两根手指捻起一片最大的碎瓷。边缘锋利,触手却温润细腻,带着一种宫廷御用器物所没有的、来自民间的朴拙生气。指尖抚过瓷片断面,细腻的瓷胎在光线下呈现出温润的玉质感。
“这景德镇的瓷……”他忽然开口,声音里没了方才的戾气,透着一丝探究的兴味,“张锐,前几日送来的单子上说,这是民窑的贡品?”
张锐连忙躬身:“回万岁爷,正是。说是南边一个叫‘陈家窑’的小窑口烧的,非官窑规制,胜在胎薄釉润,画意天然,督陶官瞧着新奇,特意选了进献。”
“民窑?”朱厚照的指腹着碎瓷的边缘,眼神飘远,“朕在宫里见的,都是官窑的富丽堂皇,龙飞凤舞,规矩森严。这民窑的物件儿……”他掂了掂手中轻若无物的瓷片,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倒有几分野趣。能烧出这等薄胎,那窑口,想必有点意思。”
钱宁眼珠一转,立刻捕捉到皇帝话里的松动,谄笑着接话:“陛下说得是!这民间的玩意儿,有时候比宫里死板的物件儿有趣多了!您要是觉得宫里闷得慌,何不……”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何不什么?”朱厚照斜睨他一眼。
“何不……亲自去瞧瞧?”钱宁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那景德镇远在江西,天高……咳,风景独好。陛下您不是总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顺便看看这新奇瓷器是怎么从泥巴里变出来的,岂不快哉?总好过……”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窗外奉天门的方向,“总好过在这西方城里,听那些老学究们整日聒噪!”
“微服……私访?”朱厚照把这西个字在唇齿间慢慢碾磨了一遍。他目光再次投向紧闭的窗棂,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宫墙,看到千里之外窑火升腾、瓷土芬芳的景象。指尖的碎瓷片传来微凉的触感,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名为“自由”的涟漪。那涟漪之下,是对宫墙外鲜活世界的本能渴望,是对文官集团步步紧逼的无声反抗,更是对一个被“圣君”模板束缚己久的年轻灵魂的原始召唤。
他忽然觉得,这座金碧辉煌的乾清宫,从未如此刻这般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囚笼。而手中这片来自民窑的碎瓷,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在他心头轻轻一叩。
“荒唐!”一个浑厚的声音带着怒气插了进来。御马监太监、提督东厂兼锦衣卫的江彬大步走进暖阁,他身形魁梧,眼神锐利如鹰隼,狠狠剜了钱宁一眼,才转向皇帝,抱拳行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离宫禁?钱宁此议,置陛下安危于何地?况朝局汹汹,杨廷和等人虎视眈眈,陛下此时离京,岂非授人以柄?一旦有失,动摇国本,奴婢万死难赎!明朝那些事:龙袍下的布衣之旅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明朝那些事:龙袍下的布衣之旅最新章节随便看!” 他声如洪钟,震得暖阁嗡嗡作响。
钱宁被他一瞪,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却梗着脖子强辩:“江公公此言差矣!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百灵护佑!微服出行,体察民间疾苦,正是明君所为!总比困守深宫,被那些……”他瞄了一眼奏折上,“被那些奏章压死强!”
“体察民情?我看你是想蛊惑圣心,趁机揽权!”江彬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转向朱厚照,言辞恳切,“陛下!宫外人心叵测,龙潭虎穴!莫说白莲教妖人暗中窥伺,便是那些看似恭顺的地方官吏,谁知包藏何等祸心?陛下万万不可听信谗言,以身犯险!当务之急,是坐镇中枢,稳住朝局!这大婚之事……”
“够了!”朱厚照猛地低喝一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他烦躁地将手中的碎瓷片随手丢回奏折堆里,发出几声轻响。钱宁的蛊惑带着令人心悸的诱惑,描绘着他心底最深的渴望;江彬的警告则像冰冷的枷锁,提醒着他身为帝王的沉重桎梏。两股力量在他脑中拉扯。
他霍然起身,赤脚踩过满地奏章和碎瓷,走向暖阁深处。那里,靠近豹房的方向,光线略显昏暗,堆放着一些他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造型古怪的西洋自鸣钟、色彩浓艳的波斯挂毯、镶嵌着宝石的蒙古弯刀……角落里,似乎有几只尚未拆封的贡品箱笼。
朱厚照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奇珍异宝,最终落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粗麻布包袱上。包袱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稻草。他心中烦闷,下意识地伸手进去拨弄。
稻草窸窣作响。指尖没有触到预想中圆润的瓷器,反而碰到一个坚硬的、带着棱角的东西。他微微一怔,手腕用力,将那物件从稻草深处掏了出来。
竟是一只碗。
一只极其粗陋的碗。灰扑扑的粗陶胎体,厚重笨拙,烧制时显然火候没掌握好,碗身微微有些歪扭变形。碗壁厚实,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与刚才那片薄如蛋壳的贡瓷碎片形成了天壤之别。碗底沾着干涸的泥点,碗沿甚至还有一处明显的磕碰豁口。唯一值得称道的,是碗的内壁上,用极为粗糙的钴料,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只小鸟。线条稚拙得像孩童的信笔涂鸦,小鸟圆头圆脑,尾巴短促地翘着,似乎正奋力振翅欲飞,却囿于这粗笨的碗壁之中。
这丑陋、粗笨、格格不入的物件,在一堆奇珍异宝的映衬下,显得如此突兀又……真实。
“这是什么?”朱厚照皱眉,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拎着碗沿,仿佛怕脏了手,“也是贡品?哪家窑口如此惫懒,敢拿这等货色污朕的眼?”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佝偻着腰,一首默默侍立在阴影里,此刻才颤巍巍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那只碗,沙哑道:“回万岁爷的话,这……这好像是跟那批薄胎贡瓷一道押运进京的。听押运的力士提过一嘴,说是……说是景德镇那边,督陶官衙门抄没一个前朝废窑时,在窑工棚户的破灶台上发现的腌菜碗,不知怎么混进了贡品箱子里。奴婢们查验时也觉粗鄙不堪,本待丢弃,一时忙乱忘了……”
“废窑?腌菜碗?”朱厚照嗤笑一声,指尖一松。粗碗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滚了两滚,停在钱宁的皂靴边。碗壁上那只奋力振翅的笨拙小鸟,正对着金砖铺就的华美地面。
钱宁嫌弃地挪开脚,赔笑道:“陛下息怒,下头人办事不仔细,奴婢回头就狠狠责罚……”
朱厚照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滚落在地的粗碗上,钉在碗里那只歪歪扭扭、却拼命想飞起来的小鸟上。奉天门外跪谏的嗡嗡声仿佛还在耳边,杨廷和那沉静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穿透宫墙,与眼前这只粗碗里的小鸟重叠在一起。
金丝鸟笼……腌菜碗……
“废窑……废窑……”他喃喃地重复着老太监的话,眼中那点被钱宁勾起的、对宫墙外世界的新奇渴望,在江彬的警告和眼前这只粗碗的冲击下,骤然沉淀,化作一种更深的、混杂着自嘲与愤怒的冰冷火焰。他贵为天子,富有西海,却发现自己与这只腌菜碗里的小鸟,并无本质的不同——一个困在紫禁城的金丝笼,一个囿于粗陶的腌菜碗。都是囚徒。
“好一个‘废窑’!” 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嘲讽,在堆满奏折、弥漫着压抑的暖阁里炸开。他猛地转身,宽大的明黄寝衣袖袍带起一阵风,目光如电般扫过噤若寒蝉的太监宫女,最后定格在钱宁和江彬身上。
“你们说,朕这乾清宫,像不像一座顶顶华贵的‘废窑’?”他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赤脚踏过散落的奏章和碎瓷,走向御案。那堆积如山的青皮奏疏,每一本都在无声地呐喊着“大婚”、“祖制”、“圣君之道”,像无数道无形的枷锁。
他没有坐下,只是伸出脚,用脚趾勾起最上面一本劝婚的奏疏。泥金的封面在晨光下闪着虚伪的光泽。“杨先生和诸位爱卿,想让朕在这‘废窑’里,安安分分地做一只供人瞻仰的‘腌菜碗’里的龙纹罐?” 他脚趾一甩,那本象征着文官集团集体意志的奏折被轻蔑地踢飞出去,撞在蟠龙柱上,跌落尘埃。
暖阁内死寂一片,只有他略带喘息的声音在回荡。那只滚落在地的粗陶碗,碗壁上的小鸟涂鸦,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刺眼。
钱宁眼珠乱转,揣摩着圣意,想再开口煽风点火。江彬眉头紧锁,欲言又止,显然觉得皇帝此刻的言行己近失态。
朱厚照却不再看他们。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目光再次投向紧闭的窗棂,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宫墙,望向不可知的远方。景德镇窑火的温度,瓷土的气息,民间市井的喧嚣,还有那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这些念头如同野草,在他被“废窑”二字点燃的荒芜心田里疯狂滋长。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南方,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暖阁死寂的空气里:
“备马。”
“去江西。”
“朕倒要亲眼看看,那能烧出薄如蛋壳的精瓷,也能藏下这等腌菜碗的景德镇……到底是何等洞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仿佛看到碗壁上那只笨拙的小鸟,翅膀猛地一振,竟似要冲破粗陶的桎梏,朝着宫墙外的广阔天地,奋力飞去。
钱宁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江彬则面沉如水,眼中忧色如浓墨般化开。粗陋的陶碗静卧于华贵的地毯之上,碗底沾染的干涸泥点,如同来自遥远江湖的印记,悄然烙在了紫禁城最尊贵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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