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怒,肆虐了大半夜,终于在黎明前耗尽了最后的狂暴,转为细密而冰冷的雨丝,无声地飘洒在昌江边狼藉的滩涂上。草棚内,积水成洼,弥漫着浓重的湿泥、霉烂芦苇和未散尽的烟火气。朱厚照靠在冰冷的泥墙边,半边湿透的靛青布衣紧贴着皮肤,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不断钻入骨髓。他闭着眼,却并未沉睡。脑中如同烧着滚油,小满那惊骇欲绝的“正字火印”,陈三那声嘶力竭的否认与警告,以及自己身份暴露后那冰冷刺骨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暴怒羞耻,如同无数碎片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棚顶破口处,虽被泥草捆勉强堵住,仍有冰冷的雨滴顽固地渗漏,断断续续地滴落在他脚边那只粗陶碗里,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
“咳…咳咳…” 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咳嗽,撕破了棚内死水般的沉寂。是陈三。他蜷缩在湿冷的草铺上,佝偻的身体在昏暗中微微颤抖。昨夜奋力堵漏,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本就衰朽的身躯,加上连日的悲伤与心力交瘁,此刻终于支撑不住。那咳嗽声沉闷而费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破碎感。
小满立刻惊醒,像只受惊的小鹿,从母亲身边飞快地爬起。她顾不上自己单薄的衣衫,几步冲到祖父身边,跪在湿漉漉的草席上,小手慌乱地抚摸着陈三滚烫的额头,声音带着哭腔:“爷爷!爷爷你怎么了?好烫!”
陈三儿媳也挣扎着坐起身,摸索着点燃了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陈三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呼吸急促而灼热。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孙女的手腕,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发出某种警告。
“是风寒入骨…得…得用药…”陈三儿媳的声音沙哑而绝望,她翻遍了棚内角落,只找出几片早己干枯的、不知名的草叶,在油灯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朱厚照猛地睁开眼。油灯昏光下,陈三那痛苦蜷缩的身影和小满无助的哭泣,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他混乱的心绪。身份暴露的危机感仍在心头盘旋,如同阴冷的毒蛇,但眼前这活生生的痛苦与无助,却带着更首接、更不容回避的冲击力。他想起昨夜陈三在雨瀑下那如同螳臂当车般的奋力支撑,想起小满指尖拂过他下颌时的微暖…一种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压过了冰冷的恐惧和帝王的自尊。他撑着冰冷的泥墙站起身,脚步因寒冷和疲惫而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到陈三的草铺边。
“药…需要什么药?”朱厚照的声音带着被湿冷浸透的沙哑,目光扫过陈三儿媳手中那几片可怜的干草叶。
“紫苏…生姜…若有荆芥更好…发汗退热…”陈三儿媳茫然地喃喃,眼神空洞,“可…可这鬼地方…大水刚过…镇上的药铺怕是都…”
“我去弄。”朱厚照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甚至没有看一旁泪眼婆娑、眼神复杂地望向他的小满,径首转向守在角落阴影里、如同两尊泥塑的许泰和周昂。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你们两个,跟我走一趟。去镇上,去药铺,去抢,去偷!把能退热驱寒的药,都给我弄来!立刻!”
许泰和周昂没有任何迟疑,抱拳低应:“遵命!” 两人身形一动,如同两道融入微明雨幕的鬼影,瞬间消失在棚外。
钱宁在草铺上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肩头的箭伤依旧剧痛,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谄媚和邀功的急切:“公…公爷…奴婢…奴婢也略通岐黄…待药来了,奴婢…”
“闭嘴!”朱厚照看都没看他,冰冷的两个字如同铁钉,将钱宁剩下的话死死钉了回去。他不再理会棚内众人,转身走到草棚门口,一把掀开那湿漉漉、沉甸甸的草帘。
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晨风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天色是压抑的铅灰色,细密的雨丝无声飘落。放眼望去,被洪水蹂躏过的滩涂一片狼藉,泥泞不堪。不远处,那片曾经窑火熊熊的民窑区,此刻如同遭受了战火的洗礼。低矮的窑棚大多坍塌,断壁残垣在雨雾中沉默伫立。未燃尽的柴草和破碎的匣钵、瓷片散落一地,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反射着冰冷的光。几口曾经吞吐烈焰的窑炉,像被拔了牙的巨兽,黑洞洞的窑口朝着灰蒙的天空,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劫难。
一片死寂。只有雨丝落在泥水里的沙沙声,和远处昌江低沉的呜咽。
然而,就在这片狼藉与死寂的中心,一口半塌的窑炉旁,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在泥泞中奋力挣扎!
是陈三!
他竟然拖着病躯,不知何时挣扎着爬了起来,独自一人来到了这片废墟!
朱厚照瞳孔骤缩!只见陈三浑身湿透,单薄的旧袄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出那副骨架的嶙峋。他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布满沟壑的额头上。他正佝偻着腰,用一把豁了口的破铁锹,吃力地挖掘着窑炉旁被泥浆和碎砖掩埋的窑口!每一次挥锹,他那枯瘦的手臂都剧烈颤抖,沉重的喘息声混合着压抑的咳嗽,在寂静的雨幕中清晰可闻!冰冷的泥浆溅满他全身,他却浑然不顾,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被掩埋的窑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不是求生的欲望,而是匠人对窑火、对未完成之物的刻骨执念!
“爷爷——!”小满凄厉的哭喊声从身后传来。她不顾一切地冲出草棚,扑向泥泞中的祖父。
朱厚照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片废墟。冰冷的泥浆瞬间灌满了他的布鞋,湿冷的裤腿紧贴着小腿,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他冲到陈三身边,一把抓住老人那如同枯枝般冰冷、却依旧死死握着铁锹的手腕!
“老丈!你疯了!”朱厚照的声音带着惊怒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回去!你会死的!”
陈三猛地抬起头!浑浊而滚烫的眼睛死死盯住朱厚照,那眼神锐利如刀,穿透雨幕,仿佛要刺入他的灵魂深处!他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一字一句砸在朱厚照脸上:
“窑…不能凉!”
“窑火…是命!”
“泥胎…还…还在里头!”
“那是…柱子…柱子他们…用命守着的…最后…一窑火!”
“凉了…就全毁了!就…就白死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泪的控诉和不屈的执拗!一股滚烫的气息喷在朱厚照脸上,带着病热的灼烧感和一种来自生命最深处的、令人灵魂震颤的呐喊!
吼完这一句,陈三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铁锹“当啷”一声掉在泥水里。他枯瘦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爷爷!”小满尖叫着扑上来,死死抱住祖父。
朱厚照眼疾手快,在陈三彻底倒下前,用尽全力扶住了他另一侧肩膀。入手处是嶙峋的骨头和滚烫的皮肤!陈三的身体轻得像一捆干柴,却又沉重得如同承载着整个窑区的苦难与不屈!他浑浊的眼睛半闭着,口中依旧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呓语:“火…火不能熄…柱子…柱子…”
朱厚照看着怀中这具被病痛、悲伤和执念彻底击垮的枯槁身躯,看着小满抱着祖父绝望哭泣的侧脸,再看向眼前这片被暴雨和洪水蹂躏得如同地狱的窑区废墟,以及那口被泥浆半掩、如同巨兽残骸般沉默的窑炉…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悲悯、自惭形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敬意的巨大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关于帝王身份、关于恐惧、关于羞耻的堤坝!
他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模糊了视线。他看向那黑洞洞、仿佛在无声哀嚎的窑口,又看向棚区深处,那些在废墟中若隐若现、同样在泥泞中挣扎着、试图从瓦砾中刨出一点家当或工具的匠户身影。那些麻木、绝望、却又在绝望深处透着一丝本能挣扎的眼神,与陈三眼中那不屈的窑火,在这一刻,如同无数道微弱的火种,猝然点亮了他被冰冷宫墙和尔虞我诈蒙蔽己久的灵魂!
“周昂!”朱厚照猛地嘶吼出声,声音穿透细密的雨幕,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在!”周昂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给我守住这里!守着陈老丈!不许任何人靠近!更不许让这窑凉了!”朱厚照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那口半塌的窑炉上,“许泰回来之前,你就算用身子去焐!也得给我把这窑口的温度保住了!”
“遵命!”周昂没有任何废话,抱拳领命。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泥泞中,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废墟,手己按在腰间的短刃上。
朱厚照不再看任何人。他猛地弯下腰,在周昂和小满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抄起陈三掉落的那把豁口铁锹!沉重的木柄入手冰凉粗糙,带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他双手紧握锹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学着陈三刚才的样子,对着那被泥浆和碎砖掩埋的窑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锹挖了下去!
“噗嗤!” 冰冷的淤泥和碎砖被撬开!
“噗嗤!” 又是一锹!
他不再是什么天子,不是什么“朱镇公”!他只是一个被这窑火之魂唤醒、被这苦难之重压垮、又被这不屈之念点燃的凡人!冰冷的雨水浇在头上、身上,泥浆溅满了他的脸颊和衣衫,沉重的铁锹磨砺着他掌心那道象征皇权的规整旧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挥舞着铁锹,每一次挖掘都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劲和一种赎罪般的虔诚!他要挖开这该死的淤泥!他要保住这口窑!保住陈三、保住陈柱、保住这无数匠户用命守着的、最后的一窑火种!
小满抱着昏迷的祖父,呆呆地看着雨幕中那个奋力挖掘的“公子”背影。他清俊的身形在泥泞中显得如此笨拙而狼狈,每一次挥锹都带着一种与这精致皮囊格格不入的、近乎野蛮的力量。冰冷的雨水和泥浆将他彻底浇透,靛青的布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单薄却异常执拗的脊背线条。那背影在灰蒙的雨幕和废墟的背景下,如同一尊正在浴火重生的泥塑。
少女清澈的眼眸中,巨大的惊惧和困惑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那碗底的“正”字火印带来的滔天巨浪,似乎被眼前这泥泞中近乎疯狂的挖掘背影,硬生生劈开了一道缝隙。她看着那沾满泥污、在冷雨中奋力挥动的铁锹,看着那被淤泥半掩、却仿佛在无声召唤的幽深窑口…一种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如同被雨水搅浑的泥浆,在她心间无声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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