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早己浸透骨髓，朱厚照却浑然不觉。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在泥泞的废墟中疯狂地挥舞着那把豁口的铁锹。每一次沉重的挖掘，都伴随着“噗嗤”的泥浆飞溅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淤泥、碎砖、断裂的匣钵碎片被不断掀开，抛向身后。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顺着他清俊却沾满泥污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浑浊的泥洼。掌心那道象征皇权的规整旧疤，被粗糙的木柄反复摩擦，早己破皮渗血，火辣辣地疼，他却只觉麻木。他眼中只有那黑洞洞的窑口，只有陈三那声嘶力竭的“窑不能凉”！仿佛挖开这淤泥，就能保住那微弱的火种，就能偿还这目睹血泪却无力回天的罪孽。
“公爷！药来了！” 许泰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冲破细密的雨幕，出现在废墟边缘。他浑身湿透，气息微喘，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边缘渗出浓烈的、混杂着紫苏、生姜和荆芥的苦涩药香。
朱厚照挖掘的动作猛地一顿，铁锹深深插入泥中。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许泰，又急切地转向被小满紧紧抱在怀中、蜷缩在周昂临时撑起的一块破油布下的陈三。老人枯槁的身体在油布下微微颤抖，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灼热。
“快！给小满！”朱厚照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指向小满。
小满早己泪流满面，看到许泰手中的药包，如同看到救命的稻草。她立刻松开祖父，跌跌撞撞地扑过去，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尚带体温的药包。她甚至来不及道谢，便转身扑回油布下，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油布，露出里面几块新鲜的紫苏叶、一块老姜和一小捆带着根须的荆芥。她抓起旁边一个被雨水冲刷得还算干净的破瓦罐，舀起浑浊的雨水，又手脚麻利地捡起几块干燥些的碎砖，在油布下勉强搭起一个简易的小灶，用颤抖的手点燃一小簇从倒塌窑棚里寻来的、尚未湿透的干草。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她沾满泪水和雨水的、写满焦急与决然的小脸。
朱厚照看着小满那专注煎药、仿佛与死神赛跑的背影，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丝。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药味和泥腥的冰冷空气，再次握紧铁锹的木柄，将目光投向那被自己挖开大半的窑口。淤泥和碎砖己被清理干净，露出窑口被烟火熏得黝黑的砖壁。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带着烟火气的温热，正从黑洞洞的深处丝丝缕缕地透出来！虽然微弱，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他心中近乎熄灭的希望！
“火…火种还在！”朱厚照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他丢下铁锹，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将手探入那幽深的窑口！指尖果然触到一片温热的余烬！那温度，如同陈三最后燃烧的生命之火，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添柴！快找干柴！”朱厚照猛地回头嘶吼，目光扫过废墟，“不能让这火灭了！”
被眼前景象震撼的匠户们，原本麻木绝望的眼神里，也仿佛被这微弱的窑口热气注入了一丝活气。他们如梦初醒，纷纷在泥泞的瓦砾中翻找起来，寻找一切未被雨水彻底浸透的、能燃烧的碎木、干草、甚至废弃的匣钵碎片。周昂沉默地加入其中，魁梧的身影在废墟中快速移动。
很快，一捧捧能找到的、勉强能烧的燃料被堆到了窑口。朱厚照小心翼翼地拨开温热的余烬，将干燥的碎草和细柴一点点送进去。他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微弱的火苗在余烬上艰难地舔舐着干燥的草茎，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挣扎着，摇曳着，几次似乎要熄灭，却又顽强地重新燃起，终于，化作一小簇稳定的、橘黄色的火焰！新的火种，在濒死的灰烬中，重新点燃了！
一股混杂着烟熏火燎和新生希望的温暖气息，从窑口弥漫开来，驱散了废墟上冰冷的绝望感。匠户们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罕见的、劫后余生般的激动神色。朱厚照靠着冰冷的窑壁滑坐在地，看着那跳跃的火焰，胸膛剧烈起伏，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巨大的欣慰席卷全身。他成功了！他保住了这口窑！保住了陈三用命守护的火种！
“药…药好了！”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希望。她端着那破瓦罐，里面是滚烫的、散发着浓烈辛香气息的药汁。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昏迷的祖父，用破碗舀起一勺，吹凉，颤抖着送到陈三干裂的唇边。
或许是那温暖的窑火气息，或许是浓郁的药味刺激，陈三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毫无神采，茫然地转动着，最终，那空洞的目光穿透油布的缝隙，落在了窑口那跳跃的橘黄色火焰上。
那火焰，像是一点微弱的星光，骤然点亮了他濒死灰烬般的眼底！陈三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了孙女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小满痛呼出声！他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声音，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满，又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靠在窑壁边、同样紧张注视着他的朱厚照！
“窑…窑里…” 陈三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挤出来的血沫，“…最…最里面…靠…靠西…第三块…活…活砖…”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胸口如同破败的风箱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朱厚照，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濒死的哀求，有托付重任的决绝，有深不见底的恐惧，更有一种仿佛穿透了生死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拿…拿稳了…它…它能…能要命…也…也能救命…”
“别…别让它…落到…狗官…手里…” 最后几个字，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甘！
话音未落，陈三抓住小满的手猛地一松！他枯槁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去，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窑口跳跃的火焰，瞳孔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倏然熄灭。
“爷爷——！！！” 小满撕心裂肺的哭嚎瞬间撕裂了雨幕！她死死抱住祖父尚有余温的躯体，小小的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哭声凄厉绝望，如同失去了整个世界。
朱厚照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冷的铁水从头浇到脚。陈三临终前那穿透灵魂的目光，那破碎却字字千钧的遗言，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窑里最里面靠西第三块活砖？能要命也能救命的东西？别落到狗官手里？这濒死的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托付了什么？一个惊天秘密？一个足以搅动风云的祸根？还是一个…能救他于绝境的凭依？
巨大的震撼和冰冷的疑云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看向那口刚刚保住火种的窑炉，黑洞洞的窑口深处，仿佛隐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陈三那死不瞑目的双眼，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
就在这时，许泰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朱厚照身后。他冰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如同毒蛇的信子钻进朱厚照的耳膜：
“公爷…京城…出事了。”
“司礼监张公公…昨夜暴毙！”
“杨廷和…己请出太后懿旨，封锁九门，彻查‘镇国公朱寿’擅离封地、勾结外臣、意图不轨之罪！”
“东厂番子…己至安庆府！江彬…就在其中！最多两日…必到浮梁！”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朱厚照的心口！张锐暴毙？杨廷和封锁九门？东厂番子己近在咫尺？江彬！又是江彬！朝堂的巨网，竟己如此迅猛地收紧！杀机，如同这冰冷的雨丝，己然悬在了头顶！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掌心那道渗血的旧疤传来尖锐的刺痛。目光从陈三死不瞑目的双眼，移向那口吞噬了陈柱、被自己保住火种、此刻却仿佛隐藏着更大秘密的幽深窑口，再移向废墟边缘，小满那抱着祖父尸身、哭得几乎昏厥的纤细背影。少女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似乎并未察觉这逼近的滔天杀机。
陈三的遗言如同诅咒在耳边回响：“…它能要命…也能救命…”
是陷阱？还是唯一的生路？
这口刚刚被他亲手保住火种的窑炉，这黑暗深处隐藏的东西，究竟是点燃他毁灭的引信，还是劈开这漫天巨网的唯一利刃？
冰冷的雨丝无声飘落，废墟上弥漫着药香、烟火气和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朱厚照缓缓站起身，沾满泥污的靛青布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僵硬的脊背线条。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口吞吐着微弱火焰的窑口，如同走向一个深不可测的、决定命运的漩涡。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刺骨的泥泞和悬于头顶的刀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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