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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墨笼金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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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般刮过紫禁城的金瓦朱墙,在太液池冰面上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尖啸。豹房深处的机要库却暖如暮春,西角兽吞铜炭盆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上好的红罗炭暖香和松烟墨的气息。朱厚照只着一件玄色暗龙纹常服,赤脚踏在波斯绒毯上,指尖划过摊在紫檀大案上的长卷——《七十二道制瓷工序图》。

墨是新研的,掺了金粉,在宣纸上流淌出惊心动魄的轨迹。笔锋凌厉处,是水碓舂土,匠户佝偻的脊背在重杵下如同紧绷的弓;笔意沉滞处,是龙缸塑坯,枷号匠人颈项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泥胎上,洇开暗红的斑点;笔尖焦墨飞白处,是窑火熊熊,扭曲的人脸在釉面深处无声呐喊。这不是风雅丹青,是蘸着昌江血泪刻下的控诉长卷。案头,陈三所赠那只粗陶小鸟碗静静立着,碗壁豁口处一点未洗净的泥渍,像凝固的泪。

“陛下,”许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刻意压低了,“司礼监张公公…方才在文华殿偏殿…处置了些‘积压’的文书。”

朱厚照笔锋未停,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正勾勒最后一笔——一只粗糙的手,死死抓着一块从窑灰中刨出的青花残片,残片上,一道狰狞裂痕贯穿了僭越的五爪龙纹。最后一滴浓墨落下,如同砸在纸上的血。

“烧了?”朱厚照搁下笔,拿起案头温着的酒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寒意。

“是。铜盆里焚的,灰烬都泼进了太液池冰窟窿。”许泰垂首,声音平板无波,却递上一物,“只一个当值的小火者…吓破了胆,藏了这个。”

那是一小片尚未燃尽的残纸,边缘焦黑蜷曲,仅存的几个字如同泣血:“浮梁匠户…泣血…求活…”

朱厚照盯着那几个字,指尖无意识地着粗陶碗冰凉的边缘。暖阁里炭火正旺,他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来。文华殿偏殿的铜盆里,跳跃的火焰吞噬的,何止是几页纸?那是无数个“陈三”在泥泞中挣扎的哀嚎,是无数个“陈柱”在窑火里被吞噬的冤魂!灰烬泼进太液池,沉入冰层之下,如同这煌煌天朝刻意掩埋的脓疮与黑暗。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朱厚照喉间溢出,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嘲弄,“好一个‘积压文书’!张锐这老狗,倒是替朕分忧了!”他猛地将那片残纸拍在《七十二道制瓷工序图》上,正盖在那只从窑灰中伸出、抓着龙纹残片的手上。“烧得好!烧得干净!烧了这些‘泣血求活’,金銮殿上才能歌舞升平,龙椅才能坐得安稳,是不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机要库里回荡,震得烛火摇曳。

许泰沉默地垂下头,盔甲叶片在死寂中发出微不可察的轻响。

朱厚照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眼中翻腾的怒火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更深的、冰冷的锐利。他猛地转身,走到另一张稍小的条案前。上面摊开一卷素绢,墨迹淋漓,笔走龙蛇,赫然是一份刚刚起草的诏令。

“匠籍改良十二条!”朱厚照的手指重重敲在绢帛抬头,字字如金戈交鸣。“许泰,念!”

“遵旨!”许泰上前一步,肃然开口,浑厚的声音在暖阁中清晰地回荡:

“其一,匠户世袭之制,准以银赎身,脱籍为民!”

“其二,官窑额定贡品之外,匠户所出余瓷,准其自售,利归己有!”

“其三,各省督造官员,三年一考绩,劣者黜,优者迁,不得连任!”

“其西……”

一条条,一款款,如同锋利的凿子,狠狠楔向那盘根错节、吸髓敲骨的匠籍旧制。这是朱厚照在昌江畔的泥泞和窑火中,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差点被抛弃的性命换来的“药方”。每念出一条,他眼前就闪过一张脸:陈三沟壑纵横却沉默坚韧的脸,陈柱被窑火吞噬前绝望扭曲的脸,小满捧着粗碗时清澈又惊惧的眼…还有那些在枷号下呻吟、在霉米中挣扎的无名匠户。

十二条念罢,机要库内一片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朱厚照拿起案头那只粗陶小鸟碗,指腹用力着碗壁上稚拙的鸟纹,仿佛要从这粗粝的民间器物中汲取力量。他走到紫檀大案旁,将碗口倾斜,对着那片从文华殿灰烬中抢出的、写着“泣血求活”的残纸,轻轻一抖。

一小撮细腻、冰冷、带着焚毁气息的灰烬,从碗中簌簌落下,覆盖在那几个泣血的字迹上。墨迹被灰烬掩盖,变得模糊不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灰能盖墨,”朱厚照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盯着碗底那点灰烬,又缓缓抬起眼,目光似乎要穿透这豹房的厚壁,望向那被大雪覆盖的万里河山,“盖得住奏折上的字,盖得住史官的笔,可盖不住——”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粗陶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碗壁上那只歪扭的小鸟仿佛在他掌心振翅欲飞,“盖不住这千千万万匠户心里头的血!盖不住这昌江边上,窑火都烧不化的怨气!”

他端起那盛过灰烬的粗碗,走到窗边。猛地推开雕花木窗!

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如同冰刀般劈头盖脸砸进来!瞬间卷散了室内的暖香,吹得案上画卷哗啦作响,也吹起了碗底那层薄薄的灰烬。黑色的细末在狂风中打着旋,如同无数只微小的、绝望的飞蛾,瞬间被卷入窗外白茫茫的混沌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厚照站在风口,任凭寒风灌满他的衣袖,吹乱他的鬓发。他低头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粗陶碗,碗壁上那只小鸟在雪光的映衬下,线条显得格外清晰。他久久地凝视着,仿佛那粗糙的陶土里,蕴藏着足以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微弱热量。

***

文华殿的铜盆炭火早己熄灭,只余一室冰冷的灰烬气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锐,裹着厚重的貂皮风氅,依旧觉得骨头缝里透着寒气。他枯瘦的手指拢在袖中,指间捻着一串温润的沉香木佛珠,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面前,工部尚书李鐩垂手侍立,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殿内的暖炉似乎对他毫无作用。

“张公公,陛下的‘匠籍改良十二条’…下官实在惶恐啊!”李鐩的声音带着哭腔,“世袭匠户乃太祖所定铁律,若准赎身,官窑根基动摇!超额归己?那还有谁肯用心办差?三年轮换督陶官?这…这更使不得!景德镇窑务繁巨,非老成干员不能胜任,频繁更替,恐生大乱啊!”

张锐耷拉着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佛珠上,仿佛在数着上面的纹路。殿内静得可怕,只有佛珠偶尔相碰的轻微声响。

良久,张锐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慌什么?天塌不下来。”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精光,“陛下年轻气盛,见着些民间疾苦,发些仁心,也是常情。可治国,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匠户之事,关乎贡御,关乎朝廷体统,更关乎…这天下赋税钱粮运转的筋骨!”

他顿了顿,指间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一分:“陛下要推新规,咱们做臣子的,自然要‘体察圣意’,更要‘为君分忧’…眼下,不就有个现成的‘难处’么?”他浑浊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向李鐩。

李鐩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挤出谄媚又惶恐的笑:“公公高见!高见!下官…下官明白了!景德镇连日大雪,昌江封冻,采挖瓷土的上等‘麻仓土’矿脉…据说被冻土深埋,开采艰难,物料…物料怕是供应不及了!若此时强推新规,匠户心思浮动,贡瓷大业…恐有延误之危啊!”他越说越顺,仿佛这“困难”己然迫在眉睫。

张锐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细微、近乎没有的弧度,像刀锋在冰面上划过:“嗯。李尚书忧心国事,心系贡御,忠心可嘉。这物料短缺,实乃天时不顺,非人力可强为。陛下…想必也是能体谅的。”他慢条斯理地将佛珠戴回腕上,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眼下,倒有一桩更要紧的事,需得陛下圣心独断。”

他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沉重:“太后的头风…又犯了。太医院几位圣手会诊,道是需武夷山桐木关绝顶所产的金毫茶为药引…此茶稀罕,非得清明前头几日,吸足了天地初阳之气的嫩芽不可。寻常贡茶…药力怕是不够啊。”

李鐩瞬间捕捉到了张锐话中的深意,眼中精光一闪:“公公的意思是…”

张锐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光,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陛下一片纯孝,闻听此讯,必是心急如焚。这寻访金毫药引之事…恐怕得陛下亲力亲为,方能显其诚孝,慰太后圣心呐。”他轻轻掸了掸风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在拂去一个微不足道的尘埃,“至于这景德镇匠籍新规…待陛下为太后寻得良药,凤体康泰,心境愉悦之时…再议不迟。”

“釜底需抽薪,火候…得等。” 张锐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之重,如同判决。

殿外,寒风卷着更大的雪片,呼啸着扑向紧闭的窗棂。文华殿内,炭火依旧无声燃烧,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权力缝隙中的、比冰雪更刺骨的寒意。一场以“孝道”为名、精心编织的巨网,己然在紫禁城的深处悄然张开,等待着那试图挣脱金丝囚笼的年轻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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